主控台前方的巨大屏幕上，信号接驳的进度条走到了尽头，发出一声轻微的电子合成音。
画面没有立刻出现。
长达十几秒的黑暗，像是一场无声的角力。对方在用沉默施加压力，试探着屏幕另一端的人，究竟有多少耐心和底气。
季骁静静地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身体站得笔直，目光平视着漆黑的屏幕，仿佛能穿透那片虚无，看到背后那双审视的眼睛。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躁。
他知道，这场对弈，从接通信号的这一刻，就已经开始了。谁先开口，谁就先落了下风。
终于，屏幕闪烁了一下，缓缓亮起。
画面里，是一个坐在巨大办公桌后的男人。他穿着深灰色的居家服，背景是整墙的书架，光线从他侧后方打来，让他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只露出冷硬的下颌线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顾怀章。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眼睛，平静地看着季骁。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季骁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你就是季骁？”
顾怀章终于开口了，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冰冷而沉重，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他甚至没有用问句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他已经确认过的事实。
“是我。”季骁的回答简单干脆。
“你想要什么？”顾怀章继续问，依旧是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
“我想要的，顾家主给不了。”季骁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挑衅，“但我能给的，却是顾家主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
顾怀章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个连名字都刚刚被我知道的年轻人，口气倒是不小。”他靠向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你凭什么认为，你有资格和我谈论『追求』这两个字？”
“就凭这个。”
季骁没有和他争辩，而是侧过身，让开了主控台的位置。屏幕上，顾婉博士留下的那份私人日志的标题——『致我的小叛徒』，清晰地呈现在顾怀章眼前。
那一瞬间，季骁捕捉到了顾怀章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波动。那口古井的井水，终于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婉儿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顾怀章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人的情绪，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冷怒。
“顾婉博士把它留给了顾言。而顾言，把它交给了我。”季骁的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或许是因为，在他最需要一个父亲的时候，您不在。而我，恰好在他身边。”
“放肆！”顾怀章低喝一声，积攒的威压轰然爆发，“你以为凭着一件遗物，就能在我面前胡言乱语？你绑架了我的儿子，现在又想用他母亲的东西来要挟我？季骁，你是在找死。”
“我纠正您两点。”季骁竖起两根手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第一，我没有绑架顾言。是他自己选择跟我走的。如果您不信，可以去查『渡鸦』号的离港记录，看看他是不是心甘情愿地登上了这艘船。”
“第二，我不是在要挟您。我是在给您一个机会，一个拯救顾言，也拯救顾家的机会。这个机会，就锁在这份日志里。您想不想要，取决于您，而不是我。”
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林泽的全息影像在他身边悄然浮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干得漂亮。直接戳他的痛处。父子关系，永远是他最大的软肋。”
顾怀章沉默了。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个标题，眼神变幻不定。他知道季骁说的是实话。顾言的叛逆，是他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
“你想要什么条件？”良久，顾怀章再次开口，语气已经从盛怒转为冷酷的谈判模式。
“我的条件很简单。”季骁重新站到屏幕正前方，“我要『创世纪』能源枢纽的核心能源。我要在顾言恢复之前，顾家动用全部力量，确保『渡鸦』号以及这片星域的安全。事成之后，您需要亲自出面，撤销对顾言的一切不实指控，并承认我们的关系。”
“承认你们的关系？”顾怀章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具嘲讽意味的冷笑，“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小子，也妄想进我顾家的大门？”
“您误会了。”季骁摇了摇头，“我不是要进顾家的大门。我是要让您，让整个顾家，都承认一个事实——顾言，不属于你们。他只属于他自己。他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选择自己的爱人。而我，就是他的选择。”
这番话，比之前任何一句都更加诛心。它直接挑战了顾怀章作为父亲和家主的绝对权威。
顾怀章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年轻人，你太高估你自己了。也太小看顾家了。”他缓缓说道，“能源，我可以给你。保护，我也可以给你。但你，必须从阿言身边消失。我可以给你一笔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让你去任何一个星球，过上你想要的生活。这是我能开出的，最好的价码。”
“看来您还是没明白。”季骁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失望，“您到现在，还在用交易的思维，来衡量一切。衡量您的儿子，衡量他的感情，衡量他的生命。”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您以为我是在跟您做生意吗？顾怀章！我是在通知你！你的儿子快死了！唯一能救他的方法，掌握在我手里！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答应我的所有条件！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顾家的核心会议室里炸响。
顾峰和其他几位心腹，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和家主说话。
顾怀章的身体猛地前倾，双眼死死地锁定着季骁，阴沉的怒火几乎要从屏幕里溢出来。
“你在威胁我？”
“我是在陈述事实。”季骁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顾婉博士在日志里，详细记录了她对『精神崩溃症』的最终研究成果。她找到了根除这个诅咒的方法，一个需要『容器』和『共生体』共同完成的仪式。顾言就是那个『容器』，而我，就是她找到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共生体』。”
“现在，顾言体内的结晶体正在失控，因为他强行剥离了本该与他共生的我。想要救他，就必须启动顾婉博士设计的『逆转装置』，将结晶体重新稳定，并引导回正确的轨道。而启动那个装置，需要庞大的能源。整个已知宇宙，只有『创世纪』能提供。”
季骁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顾怀章的心上。
这些理论，这些名词，与顾怀章研究了一辈子的东西，完全吻合。他知道，季骁没有说谎。
“我凭什么相信你？”顾怀章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您不需要相信我。您只需要相信顾婉。”季骁抬手，在操作台上一划。
那份加密的日志，被解锁了。
解锁的钥匙，正是那支名为『书记官』的钢笔。
日志的内容，没有完全展示出来，只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是顾婉清秀的笔迹，写着一句充满了爱意与无奈的话。
『我的小叛徒，我的爱人，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你又在为了我们那个固执的儿子而头疼吧。别怪他，他的脾气，一半像你，一半像我。』
顾怀章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这句熟悉的，带着宠溺的称呼，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那是他们年轻时，只有两人独处时，顾婉才会用的爱称。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屏幕上那熟悉的字迹，但指尖触及的，只有冰冷的屏幕。
“现在，您愿意谈了吗？”季骁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怀章缓缓收回手，重新靠回椅背。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风暴已经平息，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决断。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能源，我会给你。保护，我也会给你。”顾怀章看着季骁，眼神变得复杂，“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说。”
“我要亲眼看着你们完成那个仪式。”顾怀章一字一句地说，“把『渡鸦』号开到首都星的同步轨道。我会派人接应你们，进入顾家的私人空间港。所有的操作，必须在我的监督下进行。”
林泽的脸色变了，他立刻对季骁说：“不能答应！这是陷阱！一旦进了他的地盘，我们就成了砧板上的肉，是死是活，全凭他一句话！”
季骁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屏幕里的顾怀章。这个男人，即使在做出妥协的时候，也依然没有放弃掌控。他要的不是一个结果，他要的是整个过程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你在害怕。”季骁忽然说。
顾怀章的眼神一凝。
“你在害怕我耍花招，害怕我拿到能源就跑掉。你更害怕的，是这个方法会失败。你不敢把顾家最后的希望，赌在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人身上。”季骁的目光锐利，“所以，你需要把一切都放在你能看到，能掌控的地方。顾家主，您的控制欲，真是到死都不会变。”
“你答不答应？”顾怀章没有理会他的分析，只是冷冷地问。
“我为什么要答应？”季骁反问，“在我的地盘，我说了算。在你的地盘，我连自己和顾言的命都保证不了。这笔账，我还是会算的。”
“因为你没得选。”顾怀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残忍的笃定，“『创世纪』的能源，不可能进行远程输送。它的结构，决定了它只能进行定点直供。你想救阿言，就必须过来。这是物理规则，不是我的规则。”
主控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林泽查阅了一下资料，脸色难看地对季骁点了点头，证实了顾怀章的说法。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阳谋。
顾怀章把选择权交给了季骁，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有给季骁选择。
要么，带着顾言，踏入龙潭虎穴，赌一线生机。
要么，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顾言死去。
“怎么样？我的……『救世主』？”顾怀章的脸上，露出了这场对话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冰冷而残酷，“你敢来吗？”
季骁看着他，也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畏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然。
“为什么不敢？”
他的目光，越过顾怀章，仿佛看到了那个躺在医疗床上的身影。
“为了他，别说是顾家本宅，就算是地狱，我也闯给你看。”
季骁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准备好能源吧，顾家主。”
“我们，马上就到。”
通讯，被季骁单方面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