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翼内，仪器的低鸣声构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包裹着每一寸空间。纯白色的墙壁与天花板反射着无机质的冷光，让时间在这里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韩清的声音，就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这片沉静。
“你的心率又出现小幅波动。”她指着面前的屏幕，那上面一条绿色的曲线刚刚跳出一个不和谐的尖峰，“你在想什么？”
季骁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要跳出胸腔，脖子上项圈的震动也戛然而止。他抬起头，迎上韩清那双藏在无框镜片后，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那是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冷静，锐利，充满了对一切异常现象的探究欲。
他不能慌。
季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视线转向躺在医疗床上的顾言。
他看着顾言那张因为失血而过分苍白的脸，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这个男人，不久前还用那种强势到令人窒息的方式掌控着他的一切，现在却安静地躺在这里，生命维系于身旁这些冰冷的仪器。
一种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担忧与后怕，真实地从心底涌了上来。
“我在想……刚才的感觉。”季骁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沙哑和疲惫，他松开顾言的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个动作能很好地掩饰他眼神里的闪躲。
“什么感觉？”韩清追问，她的手指在控制台的虚拟键盘上轻轻敲击，记录着什么。
“『共鸣』的时候，他的情绪……太庞大了。”季骁斟酌着用词，将九分真话与一分谎言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痛苦，愤怒，还有一种……很深的孤独。那些东西冲进我的脑子里，几乎要把我撕碎。就算现在停下来了，还是会忍不住回想，然后心脏就不受控制地乱跳。”
他停顿了一下，再次看向顾言，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
“而且，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有点担心。刚才那个停滞，真的有效吗？他的情况会不会恶化？”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一个刚刚经历了剧烈情感冲击，并且对病人状况感到忧虑的人，出现心率波动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韩清静静地观察着他，镜片后的目光依旧锐利。她没有立即做出判断，而是调出了另一组对比参数。
“情感冲击的峰值在预设阈值之内，你的解释符合模型推演的一种可能。”她的话语依旧是那么客观，听不出信与不信，“但是，季骁先生，我需要提醒你。作为『钥匙』，你的任何情绪波动，都可能通过生物场的连接，对顾言少爷造成不可预知的干扰。请你，务必保持冷静。”
“我……尽力。”季骁低声回答，重新伸出手，握住了顾言冰冷的手。
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轻柔，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韩清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她转过身，重新专注于主控台上的参数海洋，不再向他提问。
警报暂时解除。
季骁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必须尽快给林泽一个回应。S.o.S信号意味着林泽那边的情况可能也很紧急，长时间得不到回应，对方一定会担心，甚至可能采取更冒险的行动。
可是，怎么回应？
在这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监控室里，在韩清这个人形精密仪器的眼皮底下，他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引来怀疑。
他的视线在纯白色的空间里逡巡，最后落在了主监控光幕上。
那上面，有十几条颜色各异的曲线，代表着顾言的各项生命体征。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脑电波……它们平稳地起伏着，构成了一首代表生命的单调乐章。
季骁的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条代表着『生物场域连接强度』的淡蓝色曲线上。
这条曲线，在他和顾言进行『共鸣』时会剧烈波动，而现在，则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上，平稳得像一条直线。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现。
既然他的情绪能影响到顾言，那么，物理上的接触呢？
他握着顾言的手，指尖轻轻地、用极小的幅度，在顾言的手背上施加了一点压力。
光幕上，那条淡蓝色的曲线，出现了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微小的凸起。
有用！
季骁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但这一次，是源于发现生机的兴奋。
他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通讯渠道。
他可以利用他和顾言之间的这种奇妙连接，通过操作顾言的生命体征，来向外面发送信号！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却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
他必须小心，动作的幅度不能太大，频率也不能太异常，否则一定会被韩清发现。他需要将这种信号，伪装成无意识的、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小动作。
季骁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始了他的冒险。
他的拇指，在顾言的手背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按压。
短促地一下。
停顿。
悠长地一下。
停顿。
悠长地一下。
停顿。
短促地一下。
这是摩斯密码中的『R』，代表『Received』——收到。
他全神贯注，将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自己的指尖和光幕上那条淡蓝色的曲线上。
曲线随着他的按压，开始呈现出一种微弱但极富规律的起伏。
一下，两下，三下……
他成功发送了代表『R』的四个信号。
就在他准备停下的时候，韩清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在做什么？”
季骁的动作瞬间僵住，他抬起头，看到韩清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正死死地盯着主控台的光幕，眉头紧锁。
“我……我没做什么。”季骁的声音有些发紧。
“你没做什么？”韩清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讥讽，她伸手指着那条淡蓝色的曲线，“那这个怎么解释？这条曲线，在过去的三分钟里，出现了十二次规律性的波动。波峰间隔分别是0.5秒和1.5秒，以『一短三长』的模式重复了三次。你管这个叫没做什么？”
季骁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失算了。
他低估了韩清对数据的敏感程度。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波动，在这个女人的眼里，却是一段清晰无比的密码。
“我……”季骁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韩清没有再给他解释的机会。她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医疗床边走来。她的脚步声很轻，但在安静的医疗翼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季骁的心上。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季骁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脱身之策。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被发现，就立刻打晕韩清，尝试强行突围。
韩清走到了床边，停下脚步。
她的目光没有看季骁，而是落在了他们交握的手上。那目光，像x光一样，似乎要穿透他们的皮肤，看清里面的每一个细节。
“你的手指，在以每分钟四次的频率，进行有规律的按压。”韩清陈述着事实，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这不是无意识的肌肉颤抖，这是一种……传递。”
完了。
季骁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看着韩清慢慢地弯下腰，似乎是想更近距离地观察他的手。他握着顾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顾言那只一直冰冷而毫无反应的手，他的手指，竟然轻轻地、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那动作很轻微，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力道，他的指尖，轻轻地划过季骁的掌心。
那感觉，像是一根羽毛，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从季骁的手心窜遍全身。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季骁和正俯身观察的韩清，都同时愣住了。
韩清的瞳孔，在镜片后出现了细微的收缩。
她立刻直起身，快步走回主控台，双手在虚拟键盘上飞速敲击起来。
“神经反射！病人出现了自主神经反射！”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名为『激动』的情绪，“时间点，与『钥匙』的物理刺激和病人的生物场域波动峰值完全吻合！”
她调出了顾言的脑波活动图，上面一条原本平直的曲线，在刚才那一刻，也出现了一个微小的、但意义非凡的跳动。
“不是单向传导……是双向反馈！”韩清看着光幕，喃喃自语，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原来是这样……『共鸣』不仅能让『钥匙』感知病人的情绪，『钥匙』的主动物理刺激，也能反向激活病人的部分神经功能区！这是一个突破性的发现！”
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研究世界里，对于季骁刚才那些可疑的“规律性按压”，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在她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密码，而是一种有效的、能够激发病人神经反应的“治疗手法”。
季骁看着状若癫狂的韩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和顾言交握的手，心中掀起了滔天巨agis。
顾言……
是顾言救了他。
在这个最危急的关头，这个昏迷中的男人，用一种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为他提供了完美的掩护。
这是一种怎样的默契？
或者说，这是一种怎样的羁绊？即使在意识沉睡的时候，他的身体，他的本能，依然在保护着自己。
一股暖流，从两人交握的手心，缓缓流淌进季骁的心里。
他看着顾言安静的睡颜，眼神变得无比柔软。
他轻轻地，用指腹摩挲着顾言的手背，像是在安抚，也像是在感谢。
而就在这时，他脖子上的金属项圈，再次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
是林泽！
他趁着韩清专注于研究，没有注意自己的空档，再次发来了信息。
季骁立刻收敛心神，一边维持着轻抚顾言手背的动作，一边在脑海中默默接收。
这一次的信号，比之前更加急促，也更加清晰。
『顾』
『婉』
……
『未』
『死』
……
『藏』
『于』
『林』
『家』
当最后两个字解码完成时，季骁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顾婉……顾言的母亲，那个被认为早已死在实验室大火里的女人……竟然没有死？
而且，她还被藏在林家？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他的脑海中轰然引爆，将他之前所有的认知和推测，都炸得粉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顾婉没死，那顾言这么多年的复仇，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顾婉在林家，那林泽接近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
无数个疑问，瞬间填满了他的大脑。
他握着顾言的手，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
他看着这个为了给母亲复仇，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的男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如果顾言知道，他心心念念要为之复仇的母亲还活着，他会怎么样？
“季骁先生。”
韩清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抬起头，看到韩清正看着他，眼神里虽然依旧带着审视，但已经少了几分怀疑，多了几分作为研究者看待“珍贵实验素材”的复杂情绪。
“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你每隔十五分钟，就重复一次刚才的按压刺激。”韩清下达了命令，“我会记录下每一次顾言少爷的反应。这是命令，为了治疗，你必须配合。”
季骁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他知道，这道命令，为他打开了一扇窗。
一扇在韩清的眼皮底下，与外界进行有限联系的窗。
他低头看着顾言，心中暗暗发誓。
顾言，你放心。
无论这背后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我都会帮你查清楚。
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