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牵着两匹瘦马,驮着从黑石山熔洞里扒出的几袋焦炭与碎铁,慢吞吞地回到杉木村的坟坡。
雪已经化得七七八八,无名碑排成一列,像沉默的哨兵。
碑后的地,早被春雪浸得酥松,一踩一个脚印。艾蕾把鹿角杖插在奶奶碑前,长长吐了口气:“以后,不走了吧?”
陈秋旭“嗯”了一声,把一袋沉甸甸的东西卸到地上——里面除了焦炭,还有几把山匪没用完的短铲、铁耙,以及一只被火烤得半焦的木箱,箱角刻着细小的字:
“植作纪要”。
第二天清晨,艾蕾蹲在碑后空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看着那箱“植作纪要”发呆。
她从小只会采药、晒药、碾药,种菜仅限于把种子往土里一撒,然后听天由命。
陈秋旭把箱子打开,取出几包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种子:
矢车菊、紫花苜蓿、雪里蕻、冬葱、还有几粒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小黑籽。
“先分畦。”
陈秋旭说。
艾蕾眨眨眼:“什么是畦?”
陈秋旭看她一眼,顺手用脚尖在地上划出一条直线,再取短铲,一铲下去,泥土翻起,带着潮湿的腥甜味。
“这就是畦。”
艾蕾恍然大悟,立刻学着他的样子,一铲一铲挖,结果把直线挖成了波浪线,还差点铲到自己的脚背。
陈秋旭没有笑,只是接过铲子,示范如何“起垄”:
铲面与地面呈三十度角,力道从腰送到腕,一垄土便整齐得像被尺子量过。
艾蕾看得发愣,忍不住问:“你怎么连挖土的角度都知道?”
陈秋旭不答,继续讲解:“矢车菊喜冷凉,播深半指;
苜蓿需拌根瘤菌,否则长不壮;
雪里蕻要先浸种,水温三十五度,浸四个时辰;冬葱得斜插,留出葱白呼吸的空隙……”
他说一句,艾蕾点一下头,点着点着就变成了小鸡啄米。
末了,他拿出一只拳头大的陶罐,里面装着淡褐色的粉末。
“底肥。”
他打开罐塞,一股淡淡的鱼腥混着草叶味飘出来。
“鱼骨粉、腐殖土、还有火山灰,比例七比二比一。”
艾蕾瞪圆了眼:“你怎么连火山灰都带回来了?”
陈秋旭把粉末沿着垄沟均匀撒下,动作稳得像在量药。
“顺手。”
艾蕾蹲在一旁,双手托腮,看着这个前一秒还在尸山血海里劈人骨的男人,此刻正蹲在地上,用指尖捻土测湿度。
“你……其实是个花匠吧?”
她小声嘀咕。
陈秋旭头也不抬,把一粒矢车菊种子按进泥土,指尖压平。
“以前是,以后也是。”
他终于给了句回应,却等于没回应。
艾蕾想追问,又想到他从来不多解释,只好把疑问咽回肚子,转而拿起水壶。
结果水壶没拿稳,水柱直冲陈秋旭的靴子。
他低头,看着迅速浸透的靴面,又看看艾蕾。
艾蕾僵在原地,露出标准的“我不是故意的”笑容。
傍晚,最后一缕夕阳把两人影子拉得极长。
垄沟整齐,种子安然入土,像一排排小小的承诺。
艾蕾坐在碑前,把鹿角杖横在膝上,忽然问:
“等它们开花,你会留下来看吗?”
陈秋旭把铲子立在一旁,刀却解下来,放在垄沟尽头,像给土地划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
“花开之前,刀不离开土地三尺。”
他说。
艾蕾愣了愣,随即咧嘴笑,露出缺了一角的虎牙。
“那我就负责浇水,顺便——”
她举起自己的小水壶,晃了晃,“负责偶尔淹你的靴子。”
陈秋旭侧头看她,眼底极快地掠过一点笑意,像春雪初融时一闪即逝的水光。
夜色降临,坟坡上的无名碑排成一列,像沉默的听众。
远处,两道人影蹲在地头,一个认真浇水,一个认真记数。
月光下,泥土泛着新鲜的黑,种子在暗处悄悄膨胀。
没有人知道,这片曾经焦黑的土地,会在几个月后开出怎样的花。
也没有人知道,那个习惯用血丈量世界的男人,到底藏了多少关于春天的知识。
艾蕾只知道,当她再次抬起头,看见陈秋旭的侧脸被月光镀上一层柔亮的轮廓时,心里忽然冒出一句:
原来刀尖与花瓣,可以长在同一条根上。
残雪刚化,坟坡后的荒地已翻出一垄垄深褐色的新土。
艾蕾蹲在垄沟边,袖口沾着泥星,额头沁汗,正把最后一粒矢车菊种子按进泥土。
陈秋旭在她身后半步,用脚尖轻轻压平浮土。
马蹄声便在这时响起。先是零星两匹,继而十几匹,最后是整支赤焰旗在风中猎猎——赫勒·烽亲自来了。
他仍披着那袭被火烤得发白的披风,左脸疤痕在春阳下像一道干河床。
马队停在坡下,无人举刀,无人喝马,只把缰绳整齐地系在枯槐上,像赴一场老友的约。赫勒独自走上坡来,靴底踏在松软的垄沟旁,小心地没踩坏一条新翻的沟。
他先看了看一排排笔直的垄,又看了看蹲在垄沟里的两人,忽然笑了:“我原以为,你们会给我一座新坟,没想到先给我一片新田。”艾蕾下意识攥紧鹿角杖——杖头还沾着泥,像只笨拙的犁头。
陈秋旭却只是直起身,手在裤侧轻轻掸去泥土,声音平静:“找谁?”“找你们两个。”
赫勒抬手,身后的骑兵依次卸下马鞍上的布袋。
袋口解开,哗啦滚出一堆东西:
铁锹、木耙、陶制水管、几袋标注得清清楚楚的种子——苜蓿、冬葱、雪里蕻……甚至还有两罐发着淡金色光泽的鱼骨粉底肥。
与他们的装备相比,陈秋旭那只被火烤得半焦的木箱立刻显得寒碜。
“边境缺粮,圣殿抽丁又重,我们的人连草根都快啃完了。”
赫勒拍了拍布袋,“我想来想去,能替我种出粮食的,只有你们。”
艾蕾怔住,下意识去看陈秋旭的侧脸。
后者垂眸,指腹捻了捻垄上的湿土,像在测墒情。
良久,他抬眼,目光越过赫勒,望向坡下那面赤焰旗——旗角被春风吹得猎猎。
“借口罢了。”
“种粮可以。”
陈秋旭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但地在这里。”
赫勒大笑,疤痕抽动:“成交!”艾蕾小声补一句:“我们还得留时间给这片花——它们答应过奶奶,要开第一茬。”
赫勒爽快点头,转身冲骑兵挥手:“卸犁,搭棚,今晚先帮两位把这片坡围上篱笆!”
十几条汉子齐声应诺,铁锹与木桩碰撞声里,惊起一群早春的云雀。
夕阳西坠,新翻的泥土被染成暖红。
艾蕾拄着鹿角杖,看着反叛军们笨拙却认真地钉桩、拉线,忽然弯了弯眼睛:
“原来刀口舔血的人,也会蹲下来给菜畦修边。”
陈秋旭把最后一桶水倒进垄沟,侧头看她,声音轻得像拂过土面的风:
“刀能劈骨,也能松土……看怎么用。”
赫勒远远听见,朗声接了一句:
“那就让这片土地记住——曾经劈骨的刀,今天松的是种子。”
暮色四合,赤焰旗在坡顶猎猎招展。
新筑的篱笆围住了坟坡,也围住了第一垄尚未发芽的花种。
艾蕾把鹿角杖插在篱笆门口,当作临时的门闩。
她抬头,看见陈秋旭正倚在篱笆边,刀横膝上,指尖轻点空垄,数着一粒粒并没有成长起来的种子。
远处,反叛军的篝火亮起来,炊烟混着泥土味升上天幕。
有人吹起口哨,调子是荒腔走板的牧歌,却意外地温柔。
艾蕾眨眨眼,忽然觉得:
这样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