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欢被安置在陆其琛行军所用的软榻上,那张清癯的面孔此刻苍白如纸,没有一丝生气,仿佛一尊即将破碎的白瓷。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唯有眉心因极度的痛苦而微微蹙着,显露出他残存的意识仍在与剧痛抗争。
随军的刘老军医,是见过无数伤残的老手,此刻也是额头冒汗,神色严峻。他小心翼翼地剪开安若欢那已被血污和尘土糊得硬结的衣袍,露出的身体状况,让即使是见惯了战场惨状的陆其琛,瞳孔也不由得骤然收缩。
左臂:肩关节处的脱臼异常严重,周围筋肉因长时间的错位和拖拽,已经肿胀发紫,淤血凝聚,看上去触目惊心。
右腿:那道自大腿外侧延伸下来的伤口最为骇人。不仅深可见骨,边缘皮肉因爬行时的摩擦而翻卷溃烂,里面嵌满了沙砾、碎石甚至细小的断刺。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不祥的暗红色,并且有向上蔓延的趋势,这是严重感染和坏疽的征兆。失血过多使得他整条右腿,乃至下半身,都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机的冰冷。
全身:多处擦伤、撞伤、淤青自不必说,最致命的是脱水和高热。三天滴水未进,仅在石缝中舔舐过些许渗水,加之伤口感染,他的身体就像一口被烧干的锅,脉搏快而浅,皮肤烫得吓人。
“王爷,”刘军医声音干涩,“情况……非常不好。失血过多,伤口污秽,邪毒内侵,加之元气耗尽……这,这简直是油尽灯枯之兆啊!”
陆其琛站在榻边,身形如山岳般沉稳,但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看着安若欢那微弱起伏的胸口,脑海中却浮现出在边境线上,看到的那道漫长、执着的血痕。
“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陆其琛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必须把他给本王救回来!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开口,便是皇宫大内的珍藏,本王也能给你弄来!”
刘军医不敢怠慢,连忙应声,指挥助手开始救治。
清理伤口是最痛苦的一步。即使用上了麻沸散,当镊子探入伤口,夹出那些嵌入皮肉的碎石断刺时,昏迷中的安若欢身体依旧会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冷汗瞬间浸湿了他额前散乱的发丝。
重新接续脱臼的手臂时,那“咔嚓”一声轻响,更是让他整个人猛地一弹,随即彻底软了下去,气息愈发微弱。
陆其琛始终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回避这血腥的场面,目光锐利地监督着每一个步骤。当看到军医从安若欢腿伤深处清出那么多污物时,他的眉头锁得更紧。
“烈酒清洗伤口,祛腐生肌散加倍用量!”刘军医咬着牙下令,“再用老山参浓煎吊命汤,无论如何先灌下去几分!”
帐内忙碌异常,热水一盆盆端进来,很快又被血水染红端出去。陆其琛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立在光影交界处,帐外的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
就在这时,一封来自京城的加密信笺,由安湄的亲信送达。 陆其琛快速浏览,信中安湄言辞恳切,感激之余,详细列出了几种对重伤感染有奇效的珍稀药材名称和用法,并询问是否需要她立刻派遣京城擅长外伤的名医前来。
陆其琛将信收起,对亲卫吩咐:“按王妃所列药单,立刻去筹集,不惜代价。至于太医……暂且不必,刘军医乃北境第一圣手,本王信他。此时移动反而不妥。”
他知道,安若欢现在经不起任何颠簸。能否熬过这一关,就看接下来这十二个时辰,看他的求生意志,也看天意。
夜深了,帅帐内烛火通明。
安若欢的高热依旧未退,时而陷入深度昏迷,时而又会因为伤处的剧痛而陷入短暂的、无意识的痛苦呻吟和抽搐。他偶尔会含糊地吐出几个字,有时是“陛下……”,有时是“白芷……”,更多的时候,是模糊不清的呓语,仿佛仍在与那场山崩地裂搏斗。
陆其琛未曾离去,他搬了把椅子,坐在离床榻不远不近的地方,闭目养神,但任何一点异常的动静,都会让他立刻睁开眼。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刘军医再次探过安若欢的脉搏和体温后,长长舒了一口气,用沙哑的声音对陆其琛禀报道:
“王爷……高热稍退,脉搏虽弱,但已趋于平稳。最危险的关头……算是暂时熬过去了。”
陆其琛紧绷的下颌线条,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他站起身,走到榻边,看着安若欢虽然依旧苍白,但似乎平和了些许的睡颜。
“看好他。”他只说了三个字,便转身走出了帅帐。
帐外,晨光熹微,空气清冷。陆其琛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落鹰涧的方向。
安若欢的命,暂时保住了。
安若欢熬过了最危险的十二个时辰,但远未脱离险境。他像一株被狂风暴雨几乎连根摧折的玉竹,勉强维系着一线生机,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凋零。高热虽稍退,却依旧反复,伤口处的红肿溃烂需要频繁清创换药,每一次都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他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昏沉之中,偶尔被剧痛激醒,也只是发出几声压抑的、破碎的呻吟,随即又无力地陷入黑暗。
这里几乎成了临时的医馆和囚笼的结合体。浓郁的药味挥之不去,取代了原本属于兵戈铁马的肃杀气息。陆其琛将处理军务的地点移到了帐外的小厅,与安若欢仅一帘之隔。他并未将安若欢转移到更舒适但也更显眼的别馆,军营反而是眼下最安全、最易于控制消息的地方。
帐内,安若欢又一次在换药的剧痛中短暂清醒。视线模糊,浑身如同被碾碎重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闷痛。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在坐在不远处、正就着烛火翻阅军报的陆其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