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的烛光在教堂地下室的石壁上投下扭曲的舞蹈,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腻——熟透的浆果、融化的焦糖、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被称如蝶,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精致优雅。
坩埚内,粘稠的、泛着珍珠光泽的液体缓慢地冒着气泡,如同某种活物的呼吸。那是“笑泪”,仪式的基础,埃洛伊斯的琼浆。
原料?是精心收集的泪水,绝望的结晶,在加入足量的糖霜和某种……不可言说的香料后,它们被熬煮成这亵渎的甜蜜。
玛拉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欢快得令人牙酸的曲子,用一根打磨光滑的人骨长柄勺轻轻搅动着粘稠的液体。
每一次搅动,锅底似乎都有模糊的、痛苦的人脸轮廓在气泡的破裂中一闪而没,旋即又被甜蜜的漩涡吞没。她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指捻起一小撮闪烁着幽绿磷光的粉末——研磨过的遗忘草和微光苔藓——撒入锅中。
液体瞬间沸腾得更剧烈,发出一种介于轻笑与呜咽之间的嘶嘶声,甜腻的蒸汽升腾,舔舐着她妆容完美、毫无瑕疵的脸庞。
她的笑容是糖衣教徒的典范:弧度精准,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嘴角上扬得恰到好处,仿佛由最精密的机械雕刻而成。
只有那双眼睛,在浓密睫毛的阴影下,深得像两口枯井,空洞地映照着坩埚里翻腾的、不祥的光泽。甜美的面具下,是无尽的虚无回响。
她拿起一个精致的、边缘镶嵌着细小牙齿状碎瓷的骨瓷杯,舀起一小勺滚烫的“笑泪”,优雅地送到唇边。舌尖传来的极致甜美让她愉悦地眯起眼,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然而,这叹息的尾音尚未消散,便卡在了喉咙里。
头顶上,隔着厚重的地板,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在了教堂厚重的大门上。
紧接着,是混乱的、粗野的咆哮,金属刮擦石头的刺耳噪音,还有一声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嘶吼:“开门!求求你们!让我进去!他们会杀了我!”
地下室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其他几个正在布置祭坛的糖衣教徒停下了动作。
他们穿着缀满彩色纽扣和扭曲蕾丝的华丽长袍,脸上涂抹着夸张的小丑油彩,嘴角被颜料强行拉成巨大而僵硬的笑容。
此刻,这些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更加诡异,空洞的眼神齐刷刷转向通往地面的那扇窄小木门。
玛拉脸上的完美笑容纹丝未动,只有眼底那深井般的空洞里,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是饥饿的捕食者嗅到血腥味时的本能反应。她放下骨瓷杯,杯底与石台接触,发出清脆却冰冷的一声“咔哒”。
她优雅地、无声地走向那扇门,蕾丝裙摆拂过布满灰尘的石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门后,粗重的喘息和指甲疯狂抓挠木板的声音清晰可闻,伴随着语无伦次的哭喊:“……躲一下……就一下……他们追来了……利滚利……我完了……真的完了……”
玛拉的手搭在了冰冷的黄铜门闩上。她没有立刻拉开,而是将涂着鲜艳糖果色指甲油的指尖,轻轻按在门板粗糙的木纹上。
门外那绝望的震颤,透过指尖清晰地传递过来。多么纯粹!多么新鲜的恐惧!未经雕琢的痛苦原浆!她完美笑容的弧度似乎加深了那么一丝丝,几乎无法察觉。
这突如其来的绝望风暴,正是埃落伊斯最爱的开胃小菜。一个迷失的灵魂,自己送上了门,为即将开始的盛宴增添了无法预料的辛辣风味。
她猛地拉开了门闩。
一个身影几乎是滚着摔了进来,带着一身雨水的湿冷、汗液的酸臭和浓烈的、走投无路的恐惧气味。
那是个男人,科尔,曾经的小商人,如今只剩下褴褛的衣衫、深陷的眼窝和布满血丝、写满惊恐的眼睛。
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石阶上,浑身筛糠似的抖着,甚至没看清拉开门的是谁,只是本能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发出压抑的呜咽。
“滚出来,科尔!你这只钻地洞的老鼠!”
门外,咆哮声如同炸雷,粗暴地穿透门板。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武器的碰撞声,至少有四五个人。
“以为躲进这破教堂就没事了?老子连神像一起砸了!”另一个声音更加阴冷,如同毒蛇吐信:“开门,或者我们帮你开。连本带利,加上你这条烂命,今天必须结清!”
科尔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绝望地抓住玛拉拖地的蕾丝裙角,语无伦次:“救救我……求您了……他们是‘血爪’的人……契约……利息……像怪物一样在长……我还不起……真的还不起……”
他布满污垢的手指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条款,鲜红的指印如同斑斑血迹。正是这份高利贷契约,将他推入了深渊。
玛拉低头俯视着他,精致的糖果色高跟鞋尖距离他肮脏的手指只有一寸。
她完美的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同凝固的面具。她没有看那张契约,目光却穿透了科尔,投向门外那沸腾的恶意和恐惧。
这是多么完美的戏剧冲突!多么鲜活的张力!她涂着鲜红唇膏的嘴角,终于向上勾起一个真正愉悦的、带着血腥味的弧度。
“嘘……”她伸出戴着蕾丝手套的食指,轻轻竖在唇边,动作优雅得如同指挥一场交响乐的开场,“别担心,亲爱的迷途者。痛苦是糖霜……”
她的声音轻柔甜腻,像融化的蜜糖流淌过科尔的耳膜,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安抚力量。
“绝望是夹心……”
她的目光转向那张皱巴巴的契约,眼底深处,一丝非人的、荒诞的光彩骤然点亮。
就在这时,地下室中央那座由扭曲骨头和彩色玻璃拼凑成的亵渎祭坛,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不是神圣的光辉,而是一种病态的、饱和度极高的、如同廉价糖果纸般的彩色光芒,瞬间吞噬了所有烛火的微光。
空气被撕裂,发出尖锐的、如同无数孩童尖笑混合着玻璃破碎的噪音。
一个身影在光怪陆离的色彩漩涡中凝聚成形。
怪诞无序之神——埃落伊斯残余的力量被聚集于此,形成一道意识。
“啊哈——!”一个震耳欲聋、如同一千个破锣同时敲响又混合着马戏团小号的声音,从那张恐怖的巨口中爆发出来,充满了令人作呕的狂喜,“瞧瞧!瞧瞧我赶上了什么开场!多么俗套的剧本!多么……美味的冲突!”
旋转木马顶棚上的无数眼睛疯狂地转动,最终聚焦在瘫软在地的科尔,和他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羊皮纸上。
“一张小小的……欠条?”埃落伊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夸张的、戏剧化的惊讶,“多么无趣的凭证!多么缺乏想象力的契约!让这场沉闷的追逃戏码……升华一下吧!”
祂那只由滴落彩色糖浆的构成的手臂猛地抬起,指向科尔手中的羊皮纸。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焦糖甜香和腐烂水果气味的能量洪流汹涌而出,瞬间包裹了那张契约。
羊皮纸在科尔手中猛烈地抽搐、膨胀!它发出“嘶嘶”的声响,像活物般蠕动起来。纸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代表债务的冰冷文字,如同活蛆般扭动、变形,渗出黏腻的、散发着甜香的糖浆。
纸张的边缘飞速生长、卷曲、融合,颜色变得如同刚出炉的蛋糕般金黄诱人。仅仅两三个心跳的时间,那份浸透着科尔血泪的沉重契约,就在他惊恐万分的注视下,变成了一只巨大、蓬松、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奶油夹心蛋糕!
蛋糕的表面,用鲜红的果酱绘制着扭曲变形的数字——正是科尔那永远无法还清的天文数字债务额!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蛋糕的中心,一张用巧克力碎片拼成的、酷似“血爪”首领狰狞面孔的图案,猛地张开了嘴,露出里面用果冻做的、颤巍巍的獠牙!
“嗷呜!”
那张巧克力碎片组成的嘴发出一声滑稽却令人胆寒的咆哮,猛地朝着科尔抓着蛋糕的手咬去!
“啊——!”
科尔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尖叫着松开了手。巨大的蛋糕“啪叽”一声掉在地上,奶油四溅。
它在地上弹跳了两下,那张巧克力嘴依旧愤怒地开合着,朝着科尔滚动的方向笨拙地“咬”去,留下一条黏糊糊的、甜腻的轨迹。
“精彩!太精彩了!”埃落伊斯旋转木马顶棚上的所有眼睛都兴奋地瞪圆了,爆发出疯狂的光芒,刺耳的鼓掌声如同骨头在敲打铁皮,“债务变成了点心!多么天才的隐喻!现在,轮到我们的‘投资人’登场亮相了!让他们……隆重出场!”
地下室那扇通往地面的门,在埃落伊斯话语落下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内部猛地炸开!碎裂的木片如同狂欢的彩纸般四散飞溅。
门外,三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正是“血爪”的催收打手,他们脸上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被眼前的超现实景象惊得呆若木鸡——散发着病态光芒的祭坛,扭曲怪诞的神只,穿着华丽诡异小丑服的人影,还有地上那个正咆哮着追逐科尔的巨大蛋糕!
“搞……搞什么鬼……”
为首的光头壮汉,脸上的刀疤因惊愕而扭曲,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砍刀。
然而,没等他们做出任何反应,埃落伊斯那只缠绕着油彩蟒蛇的手臂优雅地挥动了一下,如同指挥家示意乐队奏响最强音。
“砰!砰!砰!砰!砰!”
五声巨大而欢快的爆响,如同庆典上最响亮的礼炮,毫无征兆地在三个打手身边炸开!不是爆炸的火焰和冲击波,而是五个瞬间膨胀到极限的、巨大无比的彩色气球!它们凭空出现,颜色是刺眼的荧光粉、亮黄、苹果绿、电光蓝和耀眼的橙红,每一个都鼓胀得几乎透明,表面绘制着夸张的笑脸图案。
气球膨胀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瞬间将三个打手完全包裹、挤压在里面!他们惊恐的吼叫被闷在厚实的橡胶里,变成模糊不清的呜咽。
刀疤脸壮汉奋力挣扎,砍刀在气球内壁上徒劳地划动,只发出“噗噗”的闷响。
“高潮时刻!”埃落伊斯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形,那张巨嘴咧开一个撕裂到极限的恐怖笑容,“让笑声……响彻云霄!”
祂那只覆盖着金属鳞片的脚——或者说爪子——猛地抬起,然后重重踏下!仿佛踩碎一颗熟透的浆果。
“嘭!嘭!嘭!嘭!嘭!”
五声更加清脆、更加爆裂的巨响!五个巨大的彩色气球在同一瞬间炸裂!
没有血肉横飞。没有惨叫哀嚎。
只有漫天飞舞的、闪闪发光的彩色烟雾!如同节日庆典上最绚烂的彩屑喷泉。粉的、黄的、绿的、蓝的、橙的,五彩缤纷的烟雾颗粒在病态的祭坛光芒下旋转、飘散,散发出浓郁的、廉价的糖果香气。
三个凶神恶煞的“血爪”打手,连同他们手中的武器,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那缤纷的彩色烟雾,如同凝固的狂欢瞬间,缓缓地、无声地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笼罩了整个地下室。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彩色烟雾无声飘散的沙沙声,以及地上那只巨大的、仍在执着地“追咬”科尔的奶油蛋糕发出的“噗叽、噗叽”的粘稠声响。
科尔停止了尖叫。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粗糙的石壁,脸上沾满了溅射的奶油和彩色的烟雾颗粒。
他仰着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空中那缓缓飘落的、致命的“彩屑”,然后又看向那个正在逼近的、咆哮的蛋糕怪物,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祭坛中央那个旋转着、无数眼睛闪烁着疯狂愉悦光芒的恐怖存在——埃落伊斯。
一种冰冷彻骨的恐惧,如同毒液般瞬间流遍他的四肢百骸,将他钉在原地。他完了。他落入了比“血爪”可怕亿万倍的深渊。
他的债主们像气球一样炸成了彩色的粉末,他的契约变成了要吃掉他的蛋糕……这一切都荒谬绝伦,却又真实得让他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极致的恐惧像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血液。然而,就在这冻结的核心,一种诡异的、无法抑制的……暖流,却开始滋生、蔓延。
那是什么?是目睹债主灰飞烟灭的快意?是看到无法战胜的恐怖力量所带来的扭曲的安全感?还是这弥漫在空气中、侵入肺腑的甜腻烟雾,麻痹了他的神经?
“哈……”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颤抖的呼气声,从科尔痉挛的喉咙里挤了出来。他试图咬紧牙关,但嘴角的肌肉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抽动了一下。
“哈…哈……”又是一声,更大了一点,带着一种破风箱般的嘶哑。
他看着那个越来越近、咆哮着的蛋糕怪物,看着它巧克力獠牙上滴落的粘稠果酱。
多么滑稽!多么……可笑!那些曾经让他夜不能寐、如同跗骨之蛆的债务数字,现在变成了蛋糕上的果酱涂鸦!那些凶神恶煞、能轻易打断他肋骨的打手,变成了……飘散的彩色烟雾?
“哈哈哈哈!”
科尔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这笑声疯狂、嘶哑、歇斯底里,充满了绝望的宣泄和某种精神彻底崩断的狂喜。他笑得浑身抽搐,眼泪混着鼻涕和脸上的奶油一起狂流,但他停不下来!巨大的荒谬感和那甜腻烟雾带来的诡异欣快感彻底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
他一边狂笑,一边手脚并用地向后蹬踹,试图远离那个追咬的蛋糕怪物,动作笨拙得像个小丑。
“对!就是这样!”埃落伊斯的声音如同雷鸣般响起,充满了狂热的赞赏,旋转木马顶棚上的所有眼睛都因极度的愉悦而眯成了缝,旋转的速度更快了,“拥抱这荒诞!品尝这解脱!让笑声成为你的祭品!多么完美的……演出效果!”
玛拉站在祭坛边缘,完美的笑容如同焊死在脸上,眼底的枯井映照着科尔疯狂的笑脸和漫天飘散的彩色烟雾。
时机到了。
她如同一个最精准的提词员,用那甜腻如蜜的嗓音,清晰地盖过科尔的狂笑,指向那口依旧在汩汩冒着气泡的、盛满“笑泪”的巨大坩埚:“看啊,迷途的羔羊!深渊的尽头,便是解脱的甘泉!献上你的所有——那狂笑中的绝望,那甜蜜里的剧痛!跳进去!让埃洛伊斯的‘笑泪’涤净你灵魂的尘埃,将你的痛苦……酿成最醇美的圣露!这是你唯一……也是最终的救赎!”
她的声音带着催眠般的魔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科尔狂乱的心弦上。
跳进去?跳进那口翻滚着珍珠色粘稠液体、散发着极致甜香的大锅?
科尔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口坩埚。锅里的液体如同活物般翻涌,气泡破裂的瞬间,似乎有无数张模糊的、既像哭又像笑的脸孔在浮沉、挣扎。
甜腻到令人窒息的气味钻入他的鼻腔,混合着埃落伊斯身上散发出的腐烂糖果气息,形成一种致命的诱惑。
救赎?解脱?将他的痛苦……酿成圣露?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混乱的大脑。
是的!这是唯一的出路!这荒谬绝伦的世界,这被扭曲的债务和恐惧压垮的人生,只有融入这更大的荒诞,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与其被那蛋糕怪物咬死,或者像那些打手一样炸成彩粉,不如主动献祭!
让他的绝望、他的狂笑、他的一切,都成为这圣露的一部分!成为埃落伊斯伟大戏剧中……永恒的一滴糖霜!
一种扭曲的、献身般的狂喜猛地攫住了他。
“好!好!我跳!我献给你们!”
科尔嘶吼着,脸上还挂着泪痕和奶油,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自我毁灭的火焰。
他不再看那个追来的蛋糕怪物,不再看飘散的彩烟,甚至不再看那恐怖的神只。他的目光,如同朝圣者望向神龛,死死锁定了那口翻滚的坩埚。
他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带着一身狼狈和决绝,跌跌撞撞地冲向祭坛。
他冲到坩埚边缘,滚烫的蒸汽灼烧着他的脸颊,甜腻的气味几乎让他窒息。他没有丝毫犹豫,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最终的归宿,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扭曲的笑容,纵身跃入那片翻滚的、珍珠色的粘稠之海!
“噗通!”
粘稠的液体只溅起很小的浪花,迅速吞没了他的身体。他的头发、肩膀、最后是那张带着狂热献祭表情的脸,瞬间被珍珠色的“笑泪”淹没。
坩埚内的液体剧烈地翻腾了一下,冒出一连串巨大而急促的气泡,仿佛一个溺水者在做最后的挣扎。气泡破裂,发出“啵啵”的声响,如同沉闷的叹息。几秒钟后,翻腾平息了。
坩埚表面只剩下缓慢涌动的、粘稠的珍珠光泽,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
玛拉缓步上前,姿态依旧完美无瑕。她走到坩埚边,拿起那根人骨长柄勺,探入粘稠的液体中,轻轻搅拌了一下。
勺柄上沾染了更多浓稠的、闪烁着微光的液体。她收回勺子,动作优雅地抬起手,伸出舌尖,如同品尝最珍贵的蜜露,轻轻舔舐了一下勺柄边缘沾染的、温热的“笑泪”。
极致的、爆炸般的甜美瞬间在味蕾上炸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郁、都要醇厚,带着一种新生的、滚烫的绝望与狂喜交织的复杂滋味。这是科尔的灵魂被彻底溶解、酿化后的精华。
玛拉满足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般的呻吟。完美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甜美”,都要“真挚”。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甜美即将征服所有感官。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冰面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地下室中响起。
玛拉猛地睁开眼,完美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
她的目光瞬间投向声音的来源——地下室那唯一一扇狭小的、镶嵌着扭曲彩色玻璃的透气窗。
彩色的玻璃上,一道细长、狰狞的黑色裂痕,如同一条突然苏醒的毒蛇,正从窗框的边缘,无声而坚定地向上蔓延。
裂痕所过之处,那些原本描绘着抽象狂欢图案的彩色玻璃,其鲜艳得病态的色彩仿佛被瞬间吸走,褪变成一片死寂的灰白。
那灰白正沿着裂痕迅速扩散,如同霉菌在侵蚀。透过裂痕边缘那尚未完全褪色的玻璃碎片,玛拉惊鸿一瞥——
外面……不是熟悉的、被雨水打湿的教堂后院围墙。
那是一片难以名状的、翻滚蠕动的黑暗。并非夜晚的漆黑,而是一种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所有意义的绝对虚无。在那片黑暗的深处,无数巨大、苍白、冷漠的眼睛,如同漂浮在深渊中的冰冷星辰,正缓缓地、无声地转动着。
它们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那道细小的裂痕,穿透了彩色玻璃,精准地……落在了祭坛中央那旋转着的、无数眼睛闪烁着疯狂愉悦光芒的埃落伊斯身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源自存在本源的恶意,如同无形的潮水,顺着那道裂痕,悄然渗透了进来。
这股恶意并非针对渺小的玛拉或教徒,它的目标清晰而宏大——那正在欣赏自己杰作的剧作家本身。
玛拉指尖还残留着那丝诡异的苦涩。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祭坛中央那仍在因科尔的“完美献祭”而愉悦旋转的怪诞神明。
旋转木马顶棚上的无数眼睛依旧闪烁着狂喜的光芒,对那扇彩窗上悄然蔓延的裂痕,对那片冰冷注视的深渊……似乎毫无察觉。
祂巨大的、撕裂的嘴角咧开着,旋转木马顶棚发出欢快而刺耳的、如同八音盒走调的旋律。
那甜腻的、令人窒息的笑声在地下室回荡,撞击着冰冷的石壁:
“嘻……哈哈哈哈!多么……精彩的落幕!多么……醇厚的‘笑泪’!现在……” 祂的声音如同无数碎裂的玻璃在摩擦,带着永恒的、荒诞的满足,“……让我们期待下一幕的……惊喜吧!嘻嘻嘻……”
笑声在弥漫的甜腻烟雾和彩色尘埃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的欢愉。而那道在彩窗上无声蔓延的裂痕,如同一个冰冷的嘲笑,在狂欢的余烬中,悄然刻下了一个巨大的、不祥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