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相思如水,润物无声。而我初遇她时,却像无端饮下一盏无色无味的毒——那“相思水”初入喉时,竟是不知不觉的。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江南午后,梅雨刚刚停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仿佛能拧出水来。她手持一柄油纸伞,缓缓地走着,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了半张侧脸。她的目光轻盈地掠过青石板上波光粼粼的水光,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静静地站在远处,凝视着她。没有电光石火的瞬间,也没有地裂天崩的震撼,甚至我们之间连半句交谈都没有。然而,就在她的目光与我交汇的一刹那,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上像是被极细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微微的疼痛过后,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起初,我并不相信这种感觉。我一直认为自己的心就像铜墙铁壁一般,寻常的情感又怎能轻易穿透呢?当我喝下那盏“水”时,我只觉得它不过是人间千百种寻常滋味中的一种,片刻之后便会被消解。我轻笑一声,感叹这不过是“清风过耳”罢了,然后继续我的生活,读书、会友、为生计奔波。
然而,我却不知道,那水并非普通的水,而是一杯鸩酒。它入喉时虽然甘甜,但毒性却在慢慢地发作,一点一点地侵入我的四肢百骸,最终盘踞在我的心头,让我欲罢不能,噬咬成瘾。
思念这种情感,起初就像那案头纸上无意识地被描绘出来的某个轮廓一样,若有若无,难以捉摸。它可能是在街头巷尾,于茫茫人海中徒劳地寻觅着某一个相似的背影,尽管明知道那不可能是她,但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去张望、去期待。
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思念更是如影随形。耳畔会无端地响起一声轻笑,那或许是属于她的声音,然而实际上却并不存在。这笑声仿佛是从心底深处传来,萦绕在耳边,让人无法入眠。
思念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无论何时何地,它都会悄然袭来。它又如附骨之疽一般顽固,一旦沾染,便难以摆脱。我开始在所有与她无关的事物上,都能看到她的隐喻。
天边的云朵,那柔和的曲线和飘逸的姿态,宛如她发丝的弧度;窗外的雨丝,那淅淅沥沥的声响和节奏,恰似她脚步的节拍;新沏的茶汤,那清澈的色泽和淡淡的香气,恍惚间竟与她眼波的颜色如出一辙。
这才惊觉,那“无端饮下”的,原是穿肠毒药。而“不信相思”,成了最可笑的自欺。它岂止是想杀人?它用的是最温柔的凌迟。它不挥刀剑,只派时间与记忆为伥鬼,一寸寸啃噬理智的堤防。它让你在熙攘人群中倍感孤寂,在欢声笑语中心如刀绞。它让你对镜自照,惊疑镜中那眼窝深陷、神魂不属的陌生人,究竟是谁。
古人之叹,于今才知是泣血之言。“不信相思想杀人”,非是夸张矫饰,而是濒临崩溃时的真实战栗。那股盘旋于胸口的炽热能量,无处倾泻,无法言说,它确实包含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要么毁灭自己,要么毁灭这令人窒息的思念本身。可相思本身,又该如何毁灭?它无形无质,已与你同在一体。
我终于承认,自那个午后,我便病入膏肓。这病无药石可医,唯一的药引,却是那再也得不到的她。于是,我只能在每一个晨昏,任由那相思的毒焰灼烧五脏六腑,在灰烬中等待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原来世间最狠毒的刑罚,并非求不得,而是“无端饮却”。无缘无故,无声无息,便已注定半生漂泊,心无所依。那盏相思水,饮下前天地澄明,饮下后万古长夜。而杀人者,正是那轻信人间有情、未曾设防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