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谓“山水花月之际,看美人更觉多韵”,此语似将美人置于客位,实则乾坤暗转,主客易位。非美人假山水花月之韵以自彰,乃山水花月必待美人而后生韵。美人之临世,非乞灵于外物,实乃天地清韵之主体,万象因之而焕发神采,荒寂宇宙忽得一颗敏感心灵为之点醒。
夫山水花月者,本为无情趣之死物也,徒具形质而缺神魂。幽谷深潭者,不过顽石积涧而已;春花秋月者,终是草木光影罢了。其之所以能成审美之境,全然依赖人之灵心映照。而美人者,实为人之灵心最为精纯之呈现也。
当美人现身于山水之间时,非但她因山水而增色不少,更为重要的是,山水亦因她之到来而首次真正地存在。试思之,若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纵有千般景致,亦不过是物理世界之冷漠运转,又何来“韵”之可言呢?必待美人至,其明眸一转,山方显其青;莲步轻移,水始漾其绿。美人之凝睇,使山水自物质实体升华而为情感符号;美人之呼吸,令花月由自然现象蜕变为意境元素。
回顾历史的长河,有多少山水因为美人的存在而获得了灵魂。就像那西子湖畔,如果没有西施那美丽的倩影倒映在湖波之中,那么西湖不过是一池寒冷的水罢了,又怎么会有“欲把西湖比西子”这样的千古绝唱呢?实际上,正是因为有了西施,西湖才借她而生出了韵味。
再看那昭君出塞,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原本是一片苍凉死寂的景象。然而,当昭君怀抱琵琶站在那广袤的漠野之上时,整个塞外的风光瞬间被赋予了一种悲壮的美。“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这句诗生动地描绘了昭君在塞外的哀怨和无奈。如果没有昭君,沙漠仅仅只是一个地理概念;但昭君一旦到来,大漠便成为了一个充满史诗般故事的场域。这难道不是沙漠借美人生出韵味的明显证据吗?
在《红楼梦》这部文学巨着中,有一幕场景格外引人注目,那便是黛玉葬花。春花凋零,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自然现象,但当这一景象落入黛玉的眼中时,却被赋予了别样的情感和意义。
黛玉,这位才情出众、敏感多愁的女子,她眼中的泪水和心中的痛楚,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春花零落的凄美与哀愁。于是,原本普通的自然景象,在黛玉的情感渲染下,瞬间变成了一场天地同悲的审美仪式。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两句诗并非是花本身具有如此深沉的哀愁,而是黛玉以她那颗空灵而敏感的心灵,赋予了落花以深刻的意义。在这一刻,花借助黛玉的情感而焕发出独特的韵味,自然界的花谢与人性中的伤逝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创造出了一种超越物质世界的审美境界。
美学的本质,其实并不在于客观存在的事物本身,而是取决于主体的观察和感受。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山水、花月等自然景观之所以被认为是美的,完全是因为观赏者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了这些事物之上。
而美人,则是情感最为丰富、体验最为深刻的观赏者。她不仅能够敏锐地感受到山水的美妙,更能够用自己的生命去照亮这些山水。当她站在明月之下时,不仅仅是她自己沐浴在清冷的光辉之中,更是因为她的存在,使得明月成为了相思的象征;当她行走在春花之间时,她不仅仅是在欣赏花朵的颜色,更是以她自身的风采和魅力,让春花都不禁感到羞涩。
这种人与物之间的互动并非是一种被动的反映,而是一种主动的创造。美人通过自己的情感和体验,赋予了山水、花月等自然景观以新的意义和价值。
今人每惑于技术时代,追求山水之游而不得其韵,盖因徒具形览而乏心灵。当我们匆匆拍照留念时,山水花月仍是山水花月,与我们漠不相关。欲得真韵,当学美人之所以为美——非外貌之艳丽,乃内心之敏感与丰富。美人之韵,在于她能以全部生命拥抱世界,使万物着其色彩。我们要让山水生韵,先须自有生韵之能力;要让花月动人,先须自有动人之情怀。
嗟乎!山水花月得美人之韵而永生,美人亦非徒具形貌之空壳。其所以能赋韵于外物,正因其自身就是一个小宇宙,情感充沛,灵性飞扬。在这个意义上,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美人”——只要我们培养感受之深、体验之切,能以我之灵明醒天地之沉睡,以我之情感染万物之无情。
当是时也,我即美人,美人即韵主。山水花月皆备于我,随我之悲欢而呈现不同韵致。世界不再是无情的客体,而是与我对话的主体。这种境界,岂非人生至美之体验?韵不在山水花月,而在你我心中;能明此理,则无处不是山水,无时不可观花月,一切皆因人之灵韵而焕发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