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的春光,向来是极其霸道的。它全然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也不需要谁的赞叹,就这样自顾自地泼洒开来。
春天的气息,如同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流,席卷了整个大地。两岸的新柳像是被这股洪流唤醒了一般,纷纷抽出了嫩绿的丝绦。微风轻拂,柳枝摇曳生姿,仿佛在跳着一场欢快的舞蹈。
然而,这风虽然看似温柔,却暗藏着一股蛮劲。它毫不留情地将柳絮从柳枝上扯离,任凭它们在空中癫狂飞舞。那漫天的白絮,宛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却又比雪花更加轻盈、灵动。
这些白絮如同顽皮的孩子,肆意地在空中嬉戏玩耍。它们迷了行人的眼,让人们不得不停下脚步,揉一揉眼睛,才能继续前行。它们还扑向了青石路板、乌篷船头,甚至小儿的抓鬏和老妪的竹篮,无所顾忌地留下自己的痕迹。
这繁华的景象带着一种强烈的侵略性,它以一种轰轰烈烈、不由分说的姿态,占据了人们的视野和心灵。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这一种情绪,那就是“欢闹”。
那喧哗是透不过高墙的。
墙内,唯有窗扉一扇,向着庭院静静开着。夜雨不知何时潜来,无声无息,先只是湿了阶苔,继而密了,敲在瓦上,嗒,嗒,嗒,一声声,清晰得像更漏,计量着无边长夜。
在那扇窗户的后面,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窗外的景象。然而,这双眼睛所看到的并非是街道上的车马喧嚣,也不是那漫天飞舞的柳絮,而是院子里的那棵梨树。
白天的时候,这棵梨树的花瓣洁白如雪,与墙外的柳絮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然而,与那自由自在的柳絮相比,这棵梨树却显得格外安静和拘谨,仿佛被某种规矩所束缚,只能静静地待在粉墙的一角。
然而,当夜幕降临,夜雨倾盆而下的时候,这棵梨树却展现出了另一种姿态。那花瓣似乎无法承受水珠的重量,纷纷飘落,如雪花般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幽微的白痕,最终跌入泥泞之中。
雨打梨花,这并不是一场摧枯拉朽的风暴,而是一种缓慢而耐心的凌迟。每一滴雨都像是一把小刀,轻轻地、一层一层地剥去那薄薄的花瓣,露出底下那瑟缩的花蕊。每落下一瓣花瓣,夜色就会吞噬掉一点微弱的光芒,而周围的寂静也会随之加深一重。
在这无尽的雨幕中,那棵梨树的影子显得越发清瘦和孤寒。它仿佛不再是一棵普通的树木,而是一个被遗弃的魂魄,孤独地倚靠着墙壁,显得无比可怜。
雨声里,听得见花落的声音么?或许听不见。或许那声音不在耳中,而在心里,是极细微的一声“嗒”,像有什么东西彻底断了,冷了。
窗内的人不曾点灯。黑暗里,她的轮廓与窗外的梨树影依稀重叠,一般无二的消瘦,一般无二的沉默。她与花,究竟是谁在看着谁?是谁的寂寞,染白了那一树繁华?又是谁的清冷,浸透了这满窗幽寂?
陌上的春风不会在此停留片刻,它忙着去追逐更多的柳絮,制造更多的喧嚣。而这一窗夜雨,只负责浇灭最后的香,埋葬残余的白,将一种名为“寂寞”的釉色,冷冷地敷上此间天地万物,永不剥落。
墙外天地,正是一场盛大而无心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