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穹顶下,键盘敲击声如冰雹般密集,现代书写如此轻易,删除键一按,字句便如泡沫般消散无踪。然而古籍修复室的门总虚掩着,里面逸出旧纸页特有的气息,那是陈年墨香与微朽纤维的私语,仿佛有无数幽魂在纸隙间长久地叹息。
角落里端坐着陈先生,修复台上一册虫蛀的《诗经》摊开着,如同暴露着满身伤痕的躯体。他右手指关节已微微变形,镊子尖轻触纸页边缘时,指尖明显在颤抖。他俯身凑近的动作缓慢而滞重,如同老树艰难地弯腰去拾取自己的落叶。镊子尖端微微颤抖着,夹起一片半透明的衬纸,小心翼翼地去填补残页的缺口。这个修补动作重复了千次万次,每一次都屏息凝神,像在接续文明的断骨。
我常坐他对面赶论文,电脑冷光映着年轻浮躁的脸。一次好奇探头,瞥见他正在修复《邶风》里“死生契阔”那页——纸页边缘泛着茶色的水痕,墨迹晕染之处,字句如被泪水长久浸泡过。陈先生停下动作,目光在残破的字句间徘徊良久:“看这泪痕,或许某位姑娘当年在此哭过嫁。”他枯瘦的手指拂过纸面,仿佛触到了几个世纪前未干的泪滴。
某日他病倒了,留下未完成的《诗经》和一册硬壳笔记本。我翻开笔记本,惊见里面竟是他数十年的修复日志。某页记着某年梅雨季,他如何用自制竹纸抢救明刻本;另一页粘着半片风干的玉兰花瓣,旁注“此香可驱蠹虫”。然而翻到末页,赫然是触目惊心的病历:诊断书复印件上,医生潦草的字迹如黑色的判决。他竟在最后空白处,用颤抖的笔触写满同一句诗:“愁如云而长聚,泪若水以难干”——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字被水渍晕开,不知是汗是泪,在纸页上留下痛苦挣扎的云纹。
笔记本最后几页,夹着当年那页《邶风》的修复记录。原来那些“泪痕”并非闺怨,而是太平天国兵燹中,一位老儒生护书逃难时,渡河翻船浸湿了包袱。老人冒死捞起残卷,在破庙里守着炭火烘书,火星溅上书页灼出焦痕,水渍混着烟灰,竟成了后人眼中的千年离人泪。
此刻窗外暴雨如倾,雨点猛击着玻璃,仿佛东海之水被整个倾倒于人间。我凝视着陈先生留在纸页上的字迹:那些“愁”字墨色浓重如积雨云团,“泪”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似将坠未坠的水滴。这薄薄纸页上,竟真容下了南山之竹写不尽的深意,东海之波流不尽的幽情。
原来所谓“罄竹难书”,并非笔墨不足,而是人间悲欢原本就浩瀚如海。陈先生以病骨为舟、心血为桨,在时间的汪洋里打捞文明的碎片。纵使愁云聚了又散,泪水干了又涌,那册子里每一处修补的痕迹,都是他投给无尽长夜的一束微光——纵使最渺小的个体,只要灵魂深处尚存一点墨痕未干,便足以证明:有些书写,连死亡也无法删改;有些深情,连时间也难以风干。
灯光下,那页《邶风》静静躺在修复台上。水痕边缘被衬纸温柔托住,焦痕处补了极薄的竹膜,墨迹穿越百年沧桑,依然清晰如新生的掌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