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幽深的小巷口,新开了一家旧书店。这家店的门面非常狭小,与周围的建筑相比显得有些不起眼。然而,当你抬头看到那块招牌时,却会被上面那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所吸引——“古雅书斋”。
走进书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清瘦的老头,他就是这家店的老板。他每天都穿着一件青布长衫,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不仅如此,连书架的隔板都被他擦拭得光可鉴人,仿佛能倒映出人的影子。
然而,在这整洁的外表下,老板的指尖却有一点洗不去的旧书黄渍,这成为了他身上唯一可见的“尘世痕迹”。或许,这也是他与这些旧书之间深厚情感的一种体现吧。
放学后,我常常会来到这家店里闲逛。我之所以喜欢这里,不仅仅是因为那些琳琅满目的旧书,更是因为那股只有旧书才有的独特气味。新书的墨香直白而浓烈,就像少年人莽撞的意气;而这里的旧书却好似一坛陈酒,散发着幽微的纸页气息,其中还夹杂着樟脑的凛冽味道,甚至能隐约感受到前代主人指温的余韵。
每当我在店里流连忘返时,老店主总会从柜台深处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函线装书。那书的蓝布封面已经褪去了原本的颜色,变得如同月色一般淡雅。他用那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书脊,仿佛在抚摸一件珍贵的宝物,然后缓缓说道:“荀令君坐处三日香,便是这等雅物,才留得住君子余泽啊。”
那日午后,阳光慵懒地洒在窗棂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我正沉浸在书的世界里,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紧接着,人群的奔突声、货架的倒塌声、玻璃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瞬间冲破了小店的宁静。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场面混乱不堪。
然而,在这喧嚣与混乱之中,老板却端坐不动,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静静地将那函线装书轻轻推入我的怀中,然后用一种平静而坚定的语气对我说:“替我守一会儿。”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还能如此淡定。他的青布衫背影在奔涌的人潮中显得格外突兀,就像激流里的一块沉静的礁石,任凭风浪如何拍打,都稳稳地立在那里。
我紧紧地抱着那函线装书,看着老板缓缓站起身来,他的步伐稳健而从容,仿佛周围的混乱都不存在一般。他一步步地走向门口,逆着人流而行,那青布衫的背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
终于,骚动渐渐平息下来,店中一片狼藉。新书散落一地,仿佛残叶般凌乱不堪;碎玻璃碴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然而,唯有角落里那排线装书依然安然无恙,它们整齐地排列着,仿佛在诉说着老板对它们的珍视。
我站起身来,走到那排线装书前,心中涌起一股感动。我知道,这是老店主用他的身体护住了它们,才使得它们免受这场混乱的摧残。
这时,老板背对着我慢慢直起身来。我注意到,他的青布衫后肩处洇开了一片暗色,那是他为了保护这些书而受伤留下的痕迹。然而,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低头轻轻地拂去书函上薄薄的灰尘,动作轻缓而温柔,仿佛这些书是他最珍贵的宝贝,如同拭去婴儿面颊的泪痕一般小心翼翼。
“荀令君至人家,坐处常三日香……”他喃喃低语,声音干涩却坚定,“书在,香便不绝。”
后来书店终究关了门,老街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化为瓦砾。多年后我辗转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正是当年那函蓝布书。解开丝绦,书页间竟簌簌落下许多干枯的茉莉花瓣,细碎如星子,已褪尽芳华,却仍有幽魂般的暗香浮动其间——原来这便是老店主以血护住的“香”。
这香气非兰非麝,是古纸与残花在漫长时光里彼此渗透的私语,更是战火与尘嚣中,有人固执地俯身,为文明护住一缕微弱却不断的气息。荀令君坐处留香三日,而那位青衫老人,以半生枯守为墨香续命,其香泽岂止三日?它已渗入书页肌理,渗入时光缝隙,成为对抗遗忘的永恒信物。
我合上书函,指尖余香萦绕。窗外市声如沸,这方寸之香却如微光刺破混沌,幽幽证明着:纵使世界倾颓,总有人甘愿以身为烛,只为守护一缕注定被风吹散、却偏要不绝如缕的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