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中,伶俐原是穿行刀丛的舞步。我早年于商号里做账房先生,指间拨弄算珠如拈花弄蝶,铜钱入账的声音清脆如泉,字字句句皆是银两的斤两。那本墨迹淋漓的账簿,便是我步步为营的功名场——每一条账目都似精雕的台阶,我踏着它们向上攀爬,渐渐连呼吸都带着铜锈的锋利。
柜上的老掌柜常说:“算盘珠上滚的是命。”我那时只当是寻常感慨,却不知那名字浸透了血汗的分量。直至一日,我目睹了账册里的伶俐如何咬噬人命:一位勤恳的伙计只因一笔糊涂账,被伶俐的推演逼得走投无路,最终竟在年关的雪夜里,悬梁于仓房冰冷的梁下。那夜我对着烛火下的账簿,墨迹突然扭曲如毒虫,仿佛每一笔都吸吮过活人的血。伶利的算珠滚过之处,何尝不是步步惊心?那副悬于梁下的身影,像一柄寒锥刺破了账册的油墨,让我彻骨惊觉:这满纸精明的数字,分明是步步踏着他人骸骨的登云梯。
后来我执掌商号,那账簿愈发沉重如棺盖。一日暴雨如注,伙计们突发恶疾,高热滚烫如焚,命悬一线。而药资昂贵,若依账簿的伶俐,此等花费必将蚀尽一季盈利。我枯坐深夜,窗外雷声如鼓槌敲击着账册的封面,手指在算盘上无意识地拨弄,指尖冰凉如铁,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烛影摇曳中,我猛然抬头,望见壁上悬着的老掌柜遗像,他浑浊的眼底,仿佛沉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悯。
那一刻,心头盘踞多年的伶俐之蛇竟骤然松口。我霍然起身,取过镇纸,“哐啷”一声砸开了盛放银钱的柜锁——那声响如裂帛,惊破了满室精明的算计。檀香炉里的灰烬簌簌而落,轻轻覆盖了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岁月之尘终将掩埋一切精明与算计。我捧出银钱,那冰凉的触感竟有了一种奇异的暖意,仿佛第一次掂量出了银钱真正的分量——不是账簿上伶利的数目,而是能焐热人心、托起性命的重量。
当汤药灌入伙计们口中,生命的气息渐渐平稳如退潮。我立于廊下,雨声渐歇,晨曦刺破云层,竟有孩童清亮的歌谣隐隐传来。细辨那词句,唱的正是:“算盘珠子七十一,不如一碗糊涂米……” 童声稚嫩,却似洪钟大吕,撞得我心神俱震。原来这世间最深的账本,原非墨字写成;拨得响的算珠,终究拨不动生死命盘。
自那以后,柜上依旧记账,墨痕却疏朗了不少。偶有伙计赊借或短少,只要情有可原,我亦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那账目模糊一片。有人笑我糊涂,我亦不辩。名利场中,伶俐是刀尖上的独舞;生死路上,糊涂才是渡人的舟筏。那本染过人命、浸过药味的旧账簿,早已被我束之高阁,蒙尘日久。偶尔阳光穿透窗棂照亮它,只见灰尘在光柱里旋舞——仿佛无数伶俐精魂的灰烬,终归要飘散在时光广大的糊涂里。
原来糊涂二字,竟有千钧;它并非蒙昧,而是勘破浮华后,对生命本身一种深沉的敬畏与看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