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扶犁在田垄间缓行,铁犁铧翻起湿润黝黑的泥土,突觉犁尖撞上硬物。弯腰拂去泥垢,一方铜印赫然现于掌中,印纽上盘踞着盘曲古兽,印文斑驳难辨,却仍透出一股森严威势。后来里正眯眼端详,轻敲桌面道:“此乃战国六国相印之形制啊!” 霎时间,那方铜印在我掌中竟沉甸甸灼热起来,仿佛握住了某种令人晕眩的、属于“功名”本身的滚烫秘密。
后来我在翻阅那些残破不堪的史册时,才真正领悟到“苏季子”这三个字所蕴含的令人心悸的双重命运。遥想当年,他初出茅庐,满怀壮志地踏上征途,却最终铩羽而归。那时的他,面对的是家徒四壁的困境,那四壁仿佛在无言地嘲笑着他的失败。空荡荡的米瓮里,连一粒米都没有,只有蟋蟀的鸣叫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似乎也在嘲笑他那饥肠辘辘的肚子发出的雷鸣般的响声。
家人的态度更是让他心如刀绞,他们那冷硬如霜的目光和言语,就像无数根冰锥一样,无情地刺穿了他的身体和心灵。在这一刻,那曾经被他视为平凡而安稳的“负郭二顷田”,如今却成了最辛辣的讽刺。如果他真的选择埋头在那田垄之间,或许能够通过辛勤劳作换来米粮满仓,但这片小小的土地,又怎能容纳得下他那足以搅动七国风云的雄心壮志呢?那田亩之间的安稳,其实不过是一座埋葬鲲鹏羽翼的温柔之坟罢了。
于是苏季子下定决心,以锥子刺大腿来警醒自己,日夜苦读,最终成功地佩戴上了六国的相印,风光无限地衣锦还乡。
曾经对他冷眼相待的家人,如今都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更不敢直视他。
就在这时,那象征着权力的六国相印,在灯火的映照下,泛出了幽幽的青芒,宛如一把权力的匕首,寒光闪烁,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也正是这煊赫一时的“武安”之印,引来了无数的嫉恨和毒箭。后来,他身中数刀,惨死在齐国的街市上,他的鲜血染红了那身华丽的衣袍。
此时此刻,那曾经被他视为比泰山还要重的金印,竟然连一捧护身的黄土都无法赐予他。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六国相印的千钧之重,终究不是他那血肉之躯能够长久承受的;那至高无上的荣光,在转瞬间就变成了夺命的符咒。
我手捧这枚自泥土深处重见天日的古印,久久伫立田埂。夕阳熔金,给铜印镀上最后一层虚幻的辉煌。泥土气息与铁锈味道交织弥漫,仿佛无声诉说着千年荣枯的真相。
老农在田垄尽头直起腰,抹去额上汗珠,眯眼瞧了瞧我掌中之物,只淡然道:“什么劳什子,饿不死人的东西。” 说罢随手一掷,铜印便重新跌入新翻的松软泥土中,迅速被褐色的潮润吞没,仿佛从未挣脱过这沉默大地的怀抱。
我怔怔望着那铜印消失之处,泥土正温柔地弥合了它坠落的痕迹。田埂上的野花在风里轻轻摇曳,渺小而自在,无声地开落着,如同时间本身均匀的呼吸。
原来功名与田亩,就像那双刃剑戟一般,有着两面性。它们既能成为人们向上攀登的助力,让人扶摇直上九万里,登上那青云之巅;却也可能在不经意间,成为伤人的利器,在无形之中将人吞噬。
苏季子的一生,宛如那被深埋地下又重见天日的铜印。他以自身的崩裂为代价,向千秋万代揭示了一个残酷而冰冷的真相:那看似温暖的二顷田,也许并不能填饱人们的肚子;而那闪耀着光芒的六国印,却足以轻而易举地割断人的脖颈。
原来,人世间最为烫手的,既不是泥土里的寒凉,也不是金印上的光辉,而是那一颗永远不知道满足、在得失之间徘徊不定、饱受折磨的凡俗之心啊!
铜印终被泥土重新裹藏,唯余犁痕深深,如同大地沉默的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