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赵记染坊的赵师傅,是四里八乡公认的灵慧人物。他调弄靛青之色,十指翻飞间如同施了法术,旁人难辨的细微色差,在他眼中泾渭分明。他总说:“染布如对弈,差一着则满盘输。”因此他案头堆满了手札,蝇头小楷密如蚁阵,记着水之冷暖、时之长短、靛之浓淡。每有学徒依古法行事,他便摇头叹息:“拘泥成规,何来精进?”仿佛那古旧法门,皆是捆缚他慧心的绳索。
后来他收了个唤作阿拙的徒弟,少年木讷,终日只知按部就班。赵师傅每每见他将布匹按古谱浸染七次便取出晾晒,总忍不住指点:“七次?只浮其表!再浸两回,色方入骨!” 阿拙只憨憨一笑:“师傅,七次够了。” 赵师傅心中暗叹:朽木不可雕也。
一日,赵师傅亲染一匹重锦,欲作镇店之宝。他摒弃古法,独运匠心。靛缸边,灯火彻夜不熄,他一遍遍浸染,如同着了魔。第八回时,布色已如深海般沉郁醉人,旁人皆叹观止。他却执拗地盯着布匹,眼神灼热:“不够,还差一分魂魄!” 第九回入缸,布匹在浓稠的靛汁里沉浮,恰似他沉溺于己见的心——只觉那深色如无底之渊,吸尽了他所有精魂。
待捞出时,那匹曾流光溢彩的重锦,竟凝成了僵硬的玄黑,毫无生气,触之如铁。赵师傅僵立缸边,十指深深陷入那冷硬的布匹中。灯火下,他看见染缸浓稠的靛液里映出一张扭曲的脸——那脸上有惊愕,有不甘,更有一种被自己亲手调制的深蓝所困住的绝望。缸中倒影随波晃动,他凝视着水中那双曾经无比自信、此刻却空洞无光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沉溺的真相:原来聪明织就的罗网,最终缚住的竟是自己。
阿拙默默捧来一匹布。赵师傅抬眼望去,正是少年按七次古法所染。那青色匀净温润,如初春雨后澄澈的天宇,在灯下泛着柔韧的光泽。少年腼腆道:“师傅,您说过,色贵在正,不在深。”
染坊沉寂下来,唯余夜风吹动檐下晾晒的布匹,发出沉闷的拍打声。赵师傅枯坐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匹僵死的玄黑重锦。灯影摇曳,染缸深蓝的水面复归平静,再次映出他萧索的轮廓。水中人鬓角霜色渐浓,昔日灵动的慧眼,此刻竟如两口干涸的古井。
他忽然想起少年阿拙那匹温润的七染青布,其色如洗,其质如生——那青色深处,并无玄黑重锦那般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却自有一份天地初开般的澄明与生机。
缸中倒影微微晃动,他看见自己紧锁的眉峰,终于如同寒冰遇暖,一点点、艰难地舒展开来。原来所谓“误事”的,并非聪明本身,而是聪明人心中那不可撼动的、名为“我见”的顽石。此石一旦生根,便如坠入爱河欲海,使人沉酣于自造的幻境,再难割舍,直至溺毙于亲手调制的浓靛之中。
赵师傅缓缓起身,吹熄了案头长明的孤灯。窗外月色如水,悄然流淌进来,浸润着染坊里每一缕悬挂的布匹,也无声地漫过他脚下那匹凝结着所有执念的玄黑重锦。他对着满室清辉,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当夜,他撕掉了案头所有密如蛛网的手札。碎纸纷扬落下,如同褪下了一层由聪明自缚的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