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考功司郎中柳慎言的书斋里,常年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沉水香气,似要将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牍、待批的文书,乃至他满腹的机锋言语都一并封存。他深知言语如刀,落笔更似泼水,驷马难追。故而他案头常备一方小印,印文乃其亲笔所篆“三缄”,每每欲议朝中敏感事、品评人物臧否时,便取过此印,朱红印泥如一道沉默的符咒,重重钤盖在将要出口的字句之上,也沉沉压住自己翻腾的舌根。
这日,他正批阅一份关于边镇粮饷的奏报,笔尖悬于纸面,凝滞良久。窗外雪声簌簌,寒意透窗而入,指尖冻得微僵。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取那方“三缄”小印,指尖触及温润石质的刹那,目光却不由自主被案角一物攫住——那是只半旧的鎏金铜匣,匣盖微启,露出内里一枚边缘已磨得光滑的“开元通宝”。铜钱冰冷沉实,正是当年恩师告老离京时,于风雪长亭中亲手放入他掌心的。
“慎言吾徒,”恩师声音喑哑,目光却如寒星,“此钱虽微,曾压住为师多少欲吐之言!言语如箭,离弦难追;光阴如驹,过隙难留。你……好自为之。”言罢,老人枯瘦的手用力按了按他的手背,那力道仿佛透过冰冷的铜钱,一直烙印在骨髓深处。彼时柳慎言只觉恩师暮气过重,过于畏首畏尾。如今,他凝视铜钱上模糊的“开元”二字,指腹摩挲过钱缘,那触感竟与恩师当日掌心的枯槁皱纹惊人地重合了。他心中猛地一刺,默默将铜钱收入袖中,终是未动“三缄”印,只在奏报空白处批了“依例”二字。
然而缄默的堤坝,终在不久后一次朝会上被猝不及防地冲垮。几位同僚为一桩陈年旧案争执不下,言辞渐趋激烈,竟隐隐牵涉到已故恩师清誉。柳慎言袖中那枚铜钱瞬间变得滚烫,一股血气直冲颅顶,他霍然起身,引经据典,言辞犀利如出鞘之剑,将攻讦者驳斥得哑口无言。语惊四座,连御座上的天子亦微微颔首。那一刻,柳慎言胸中块垒尽吐,仿佛挣脱了“三缄”的束缚,字字句句,皆带着前所未有的快意锋芒。
快意之后,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未料到,那番掷地有声的辩驳,竟被政敌巧妙曲解,编织成一张致命的罗网。不过旬日,一道措辞严厉的诏书如惊雷般降下,柳慎言被指“妄议朝政,影射今上”,一夕之间,乌纱落地,家产抄没,唯余一身布衣,被逐出京城。
风雪载途,天地茫茫。柳慎言踽踽独行于官道,身无长物,唯有袖中那枚铜钱与一方旧砚相伴。行至一处荒废的驿站,风雪更急,他只得蜷缩于破败的檐下暂避。狂风卷着雪粒,狠狠抽打在脸上身上,寒意如万千钢针直透骨髓。他摸索着袖中铜钱,想汲取一丝旧日的温存,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刺骨的冰冷。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仿佛要冻结他最后一点残存的体温。他颤抖着掏出那方曾钤盖过无数“三缄”印的旧砚,砚底凹槽里,竟还残留着些许暗红的印泥,如同凝结的血块。
万念俱灰之际,他猛地举起旧砚,狠狠砸向身边半朽的廊柱!只听一声闷响,木屑纷飞,那方陪伴他半生的砚台应声碎裂成几块。残存的印泥溅落在皑皑白雪上,红得惊心动魄。他踉跄着俯身,拾起一块最锐利的碎片,碎片边缘薄如刀刃,映着他自己枯槁的倒影。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气力,狠狠在身旁一根尚未完全腐朽的廊柱上刻划起来!木屑簌簌落下,伴随着他粗重的喘息,每一笔都仿佛用尽了余生最后的气力。
当“寸阴”二字最后一笔艰难刻就,柳慎言颓然跌坐于冰冷的雪地之中。他仰起头,任由风雪扑打面颊,目光穿过破败的屋顶,死死盯住灰暗天幕上那轮被风雪包裹、朦胧欲散的惨淡日影。那轮日头仿佛也在挣扎,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向西沉坠。雪光映衬下,日影移动的轨迹竟纤毫毕现,如同巨大的沙漏中无声倾泻的金沙,每一粒沙的流逝都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隙驹易过!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他冻结的脑海中轰然炸响。昔日恩师长亭风雪中的告诫,此刻才显出雷霆万钧之力。言语如离弦之箭固然追悔莫及,但更令人肝胆俱裂的,是这指间流沙般握不住的光阴!他穷尽半生,谨守“三缄”之戒,却终究未能守住最该守住的寸寸光阴,任其消磨于无谓的宦海沉浮与最终招祸的口舌之上。
柳慎言蜷缩在风雪呼啸的破驿站中,怀中紧紧抱着那枚冰冷的铜钱和几块染着暗红印泥的碎砚。他布满冻疮的手指,一遍遍、近乎偏执地抚摸着廊柱上那两个深深刻入木髓的“寸阴”,指尖感受着笔画间粗粝的纹理与刺骨的寒意,如同触摸着自己被风雪剥蚀、又被时光洞穿的残生。
朔风卷地,吹散天边最后一丝惨淡的日晖。驿站深处,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寒冷如潮水般涌来。柳慎言将刻字的手收回,紧紧按在胸前,那里除了冰凉的铜钱,再无他物。他闭上眼,不再看那沉沦的日头,只在心中一遍遍烙刻那鲜血淋漓的体悟:驷马难追的,岂止是出口之言?更是这驹隙间奔逝不回、永难追索的寸寸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