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伏在柜上,指尖在算盘珠间翻飞跳跃,珠子碰撞的声响细密又冰冷,恰似深秋檐下不歇的寒雨。他总觉得算盘珠上沁着一种冰凉的触感,直透指尖,慢慢渗入骨髓。这冰冷,连同那沉甸甸的铜钱气息,终日萦绕在店堂里,经年累月,早已沉淀为一种拂之不去的浊重尘气,浸透了他每一寸肌骨。每日闭店落锁,他都要从暗格里小心取出那本蓝布封皮的厚账册,将当日盈余的铜钱再数过一遍,指尖摩挲着凸起的钱纹,那沉甸甸的微凉质感,便是他安眠的基石。这些钱币,仿佛成了锁住他心魂的镣铐,使他心甘情愿沉溺在这尘世的泥淖中,低头只见铜钱方孔里的逼仄天地。
一日黄昏,陈砚为追讨一笔积年旧账,竟不知不觉追入城西僻远的深林。薄暮冥冥,林间小径愈发难辨,四顾唯有参天古木森然矗立,枝叶交错掩映,如同巨大而幽深的囚笼。脚下厚厚的腐叶软陷无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越走心越沉。正当焦躁如藤蔓般缠绕住心口时,目光却忽地穿透前方横斜的枝桠——林深处,竟有一角茅檐悄然挑出,檐下竹影婆娑摇曳。
他疑心自己疲累生幻,走近几步,竹篱疏朗,柴扉半开。小院清寂,唯有一位布袍老者坐于青石之上,正垂首凝视石面。陈砚踌躇片刻,终是上前深深一揖:“晚生迷途,敢问老丈,此是何处?”
老者缓缓抬头,目光沉静如深潭之水。他并未直接作答,只以枯瘦的手指轻点面前青石:“此石无名,唯纹理天然成趣。”陈砚这才看清,老者身前那石面光润如玉,其上纹路蜿蜒曲折,却无丝毫斧凿痕迹,浑然天成,清奇入画。
“老丈……在此独居?”陈砚环顾这简陋至极的茅屋竹篱,心中疑窦丛生。
老者淡然一笑:“老朽虚舟,寄身天地逆旅,何须广厦千间?”他抬手一指院中几竿翠竹,“风过竹梢,其声清越;月映石上,其色澄明。此间风月,俱是主人,又何曾费我半文铜钿?”言罢,他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陈砚紧攥着的、一路也未肯放下的旧账本。陈砚顿觉脸上微热,下意识地将账本往袖中藏了藏。
虚舟不再言语,只引陈砚在青石另一侧坐下。一时间,只闻竹叶沙沙,如清泉洗耳。陈砚袖中那本硬邦邦的账册,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硌着他的手臂,也灼着他的心神。他悄悄抽出那本蓝布账册,翻到那笔久索不得的账目处,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按压着墨迹,仿佛要榨出些微铜锈的腥气来。
虚舟的目光温和地落在那焦黄的纸页上,又缓缓移开,投向篱外被暮色浸染的层层竹浪。良久,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拂过耳际:“世人营营,多困于方寸之欲,如鸟自囚樊笼,却不知天地何其寥廓。”
这声叹息极轻,却似一枚无形的银针,骤然刺破陈砚心口那层被铜锈与尘劳层层包裹的厚茧。一股莫名的酸楚混合着难言的释然猛地涌上喉头。他低头,目光死死盯住账页上那个债户的名字——昔日耿耿于怀,此刻竟觉得如此陌生而渺小。他忽地伸出手,只听“嗤啦”一声脆响,竟将那页记载着多年执念的账纸撕了下来!纸页在指间微微发颤,他凝视片刻,随即五指松开,那页纸便如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于积年的腐叶之上。
几乎同时,一阵清风穿林拂竹而来,带着竹叶特有的清气,温柔地掠过陈砚的鬓角。他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冽之气直贯肺腑,竟似涤荡了胸中积年的沉浊。他怔怔地抬头,恰见一轮皎洁的明月,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青黑的林梢,澄澈的清辉如流水般漫过竹篱茅舍,也无声地浸润了他布满尘灰的袍袖。
陈砚心中那团因锱铢必较而日夜不熄的灼热火气,那因惧怕亏损而时时紧绷的兢惕寒冰,竟在这一刻被这月光与清风温柔地消融了。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到,拨开那沉重如铁的尘世浊气,胸中原来可以如此空明无碍,再无冰火交煎的煎熬。原来卸下心中那点鄙吝的算计与负累,眼前自有不费一钱的朗月清风款款而来。
虚舟的声音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空明:“尘气蔽眼时,心火自煎,冰兢自困;鄙吝尽消处,风月自来,不假外求。”
陈砚默然良久,终于将手中那本翻旧了的蓝布账册,轻轻搁在了冰凉的青石之上。他再次抬眼望向天心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华如洗,清辉满怀。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几枚被汗水浸得微温的铜钱躺在掌心,在月色下反射着幽微的光。他轻轻一扬手,铜钱划出几道短促的弧线,叮当几声,散落在厚软的落叶丛中,恍如几颗沉入深潭的星子,溅不起半点回响,只余下满林清寂的月光。
归途之上,林间薄雾氤氲,月光如纱如缕,透过竹叶的缝隙,疏疏朗朗地洒落肩头。陈砚的袖中空空荡荡,脚步却从未如此轻快安稳——原来真正的明月清风,不在远山,不在溪涧,只在胸中尘垢拂尽,鄙吝全消的一念清明之间。
此身行走于万丈软红,而心魂若能时时拂拭,便自有月华盈袖,清风吹襟——这无价的风月,原是人人怀中的珍宝,只需一念拨开尘氛,即可终身受用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