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故乡的山峦深沉而厚重,石匠们终日劳作于山脚之下,手中钢钎凿击岩石的声音沉闷地回荡在山谷之间。爷爷曾说,青田的石料里藏着玉脉,只是深埋于层层叠叠的粗粛石皮之下,需得千锤百炼,方能与它相逢。那时年少的我懵懂茫然,目光扫过那些刚被剥离下来、堆成小山似的灰白石块,除了冰冷坚硬,实在想象不出它们能如何孕育出温润的玉。
第一次跟随父亲进入采石场,尘土弥漫扑面而来。石屑在日光里飞舞,钻进人的衣领袖口,沾得满身灰白。父亲将湿布罩在凿岩机上,轰鸣声被裹挟着水汽的布闷住了一些,但石尘却依旧漫天飞扬。他弯腰蹲下,手指抚过刚凿开的新茬口,粗糙黝黑的手指细细摸索着岩石的纹路。他手指上的裂纹深深浅浅,如同石头的纹路,仿佛早已与这山岩融为一体。父亲的目光专注如炬,仿佛穿透了石头冷硬的外壳,直抵那尚不可见的核心——仿佛那里已有了玉脉初动的微光。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在溪边筛洗着采回的碎石。筛子沉甸甸的,溪水冰凉刺骨。我弯腰俯身,一遍遍淘洗,一遍遍筛滤,满眼尽是泥浆裹挟着粗糙的沙砾,双手冻得通红麻木,却始终未见分毫亮色。渐渐失望几乎要将我淹没。父亲这时蹲下来,粗糙的大手覆上我的手背,替我稳住筛子,声音沉稳:“耐住性子,再筛一次。”于是筛子再次沉入水中,我咬紧牙关摇动起来——筛网抬起后,几粒微小的黑色铁砂赫然吸附在磁铁上,如墨色星辰沉落在泥水尽头,在夕阳下幽然闪烁。
次日,父亲郑重其事地递给我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试试看,开它一层皮。”凿子落下,石屑飞溅,震得我虎口发麻。也不知过了多久,手臂早已酸痛不堪。父亲接过凿子,沉稳而耐心地雕琢着,随着一层层石衣被剥落,内里温润的光泽终于缓缓渗了出来,宛如石心深处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指尖轻点那微露的玉脉,声音里沉淀着岁月:“玉在石心里长着呢,得慢慢请它出来。”——这温润的光芒,原来是千击万凿后石头捧出的心。
多年后,我也成了石匠铺里的老人。一次,我带着新收的小徒弟,从溪水里淘出星星点点铁砂。他惊喜地欢呼雀跃,如同当年那个第一次淘出铁砂的少年。夕阳沉落,晚霞漫天,我与少年并肩坐在溪边石上,掌中托着一块尚待打磨的璞玉,石皮粗粝厚重,内里却悄然透出温润的光晕,仿佛埋藏了大地深处的一泓月华。少年凝神屏息,他清澈的目光中映出了玉石里隐现的脉络,也映出了我脸上岁月刻下的沟壑。
原来人间瑰宝,莫不是从蒙尘的粗砺里熬炼出来。父亲当年在石屑纷飞中俯身摸索的专注,溪水淘洗里终于显露的点点铁砂,以及石皮层层剥落后玉脉初显的微光——它们教会我:这世间的至坚至纯,皆需在粗粝的磨砺与耐心的淘洗中渐渐显露真容。如那璞玉与金砂,深藏于石之腹、沙之底,非经此一番剥蚀沉淀的苦功,又如何能洗净尘沙,显露出那沉淀了千万年的本质?
终此一生,我们何尝不是一块顽石、一握流沙?唯有在岁月不倦的雕琢与淘洗之下,方能凿尽浮尘,洗去杂质,直至那最核心的温润与精纯——终于显现出来,成为我们自身无可替代的玉脉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