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夜宴的灯火煌煌如昼,金樽玉箸交相辉映。李大少举杯向满座宾客笑道:“千金散尽还复来!”他指间漏下的琼浆染污了蜀锦地毯,如同泼洒了一地碎金,众人却轰然喝彩,只道是风流豪迈。他醉眼朦胧,竟将一只玉冠掷入酒池,权当浮游的溺器——那玉冠沉浮于琥珀光中,恰似他飘摇未定的魂魄,在奢靡的旋涡里浮沉。
当金粉褪尽的深秋来临,李家仓廪竟已空空如也。李大少缩在漏风的旧屋,对着窗外萧瑟梧桐,才猛然记起父亲临终的嘱咐:那枯槁的手指曾颤颤指向米仓,吐字如针:“仓廪如渊,滴水亦惜…”那时他只当是朽木之音,如今这针却扎在心上,痛得他浑身发冷——原来挥霍千金时漏下的每一滴酒,都成了今日穿肠的苦胆。
第二更寒夜,他蜷在薄衾中翻检旧物,忽见箱底一卷蒙尘的书简。抖开细看,竟是少年时抄录的《货殖列传》,墨痕稚拙却筋骨分明。当年父亲每夜执灯立于案旁,目光如炬:“商道如弈,一子错则满盘休。”言犹在耳,他却弃卷从欢,将满腹经纶换作了酒肉脂膏。烛光摇曳里,书简上的字迹如同父亲深陷的眼窝,幽幽凝视着他。他指尖抚过冰冷的简片,却似触到灵魂深处龟裂的沟壑——那沟壑深不见底,正是虚掷的光阴刻下的伤疤。
第三更霜重,他醉卧在城隍庙破檐下。冷月如刀,割开他混沌的灵台,竟显出白日里一场大祸:他酒气冲天闯入米行,拍案叫骂东家刻薄。那些狂言秽语此刻随寒风灌入耳中,字字如冰锥刺骨。忽而一声更鼓破空而来,震得他肝胆俱颤——那鼓声闷重,如同良知最后一声悲鸣,在寒夜里撞响了他已生锈的心钟。
第四更风紧,他忽觉喉间腥甜,咳喘如破风箱。蜷在草堆里瑟瑟发抖时,才想起半月前咳疾初起,老郎中提着药箱追到赌坊门口:“此症如星火,不扑则燎原!”他当时掷还药包大笑:“阎王岂敢收我李大少?”此刻寒热交攻,周身如坠冰窟,又似卧炭炉。恍惚间,郎中那枯瘦身影立在月光里,叹息如霜落:“悔之晚矣…”
五更破晓,霜色凄清。李大少踽踽行至城外寒山寺,只见一老僧立于古松下,托着铜钵接取松间晨露。他扑通跪倒:“求师父指点迷津!”
老僧目如古井:“檀越可知寺中五更钟因何而设?”不等回答,便引他至殿后深井旁,将手中铜钵投入井中。那钵沉入幽暗水面,竟化作一口青绿铜钟,在井底发出嗡鸣,声波自水下层层漾开,仿佛来自岁月深谷的呼唤。
“此钟沉于井底百年矣,”老僧声如古磬,“日日受清泉涤荡,终将锈成沉碧之色——人心亦当如此,沉入悔悟之渊,方得清净。”
李大少凝视井中,只见铜钟青影随水波摇曳,钟声似从远古传来,荡涤着魂魄里淤积的尘垢。这一刻他忽然觉悟:世人所谓四悔,不过是蒙尘心境被钟声震落的碎屑;而真正的警醒,是让心魂如这口沉钟,在岁月深泉里默然涤净,直至通体澄澈,映见天地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