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员外暴富后,府第中处处铺陈着锦绣,珍馐盈案,仆从如云。然而这满堂繁华却如金笼子,倒映着他日益困倦的眉目。某日宴席间,他忽见镜中自己容颜浮肿,鬓角竟已霜白点点——富贵如脂膏,涂抹愈厚,真容愈显枯槁,仿佛金银堆砌出的不过是层华丽浮尘。
他心下烦闷,遂离席独步。偶然行至郊野荒寺,但见一老僧,半领破衲衣,却于石上盘坐,神色安闲如止水。王员外不禁问道:“师父身无长物,如何得此自在?”
老僧听闻王员外的话后,缓缓抬起双眼,那目光清澈如水,宛如深潭一般,仿佛能够洞悉一切。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却像洪钟一样在王员外耳边回荡:“施主认为老衲贫苦,然而老衲却将自身看作是行走在康庄大道之上。”
老僧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指,指向远处那崎岖不平的山径。那山径蜿蜒曲折,布满了碎石和杂草,看上去异常险峻。他继续说道:“请看那樵夫背负着沉重的木柴,艰难地攀登着,每一步都充满了艰辛和困苦。与他相比,老衲所走的这条路虽然也有一些坎坷,但至少是平坦的,没有那么多的艰难险阻。如此对比,方知这平坦之地已是福地。”
老僧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而且,老衲近日听闻城中疫病流行,百姓们备受折磨,生命垂危。相较之下,老衲这微恙之躯,反倒像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顾。虽然身体有些不适,但至少还能安然地坐在这里,与施主交谈。”
老僧的话语虽然平和,却如同清泉滴落于石上,清脆而响亮,在这寂静的山林间回荡。王员外听后,如遭当头棒喝,心中猛然一震。他默默无语,沉思良久,然后转身离去,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回到家中,王员外径直走进客厅,望着那满桌的珍馐佳肴,突然间觉得它们变得如此刺眼。他毫不犹豫地挥手示意仆人将这些美味撤去,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厅堂之中。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王员外的心境也渐渐平复下来。
他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回忆起曾经经历过的种种艰难困苦。那些在患难中所咀嚼的粗粝麦饼,如今想来,味道竟是如此甘甜;而当年困窘时,妻子在灯下为他缝补衣物的那一点微弱灯光,所带来的温暖,至今仍萦绕心头,未曾消散。
原来,所谓的泰然自若,并非是依靠外在的财富和物质来堆砌,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那一片宁静如止水的心境。当一个人以贫贱之心去面对富贵时,那些沉重的负担自然会变得轻盈,即便是金玉财宝,也能被视作寻常的瓦砾一般。
此后他每行于华堂广厦之间,常怀临渊之心。雕栏画栋在侧,却如行山脊窄道;仆役环列,恍若立于危崖之畔。一日天寒,他略感微恙,反而整衣而起,向家人笑道:“此身尚能知痛觉寒,恰是苍天示我以生之可贵。”——疾病之于强健,不过是命运借以点醒世人的一道寒光,照见平素被轻掷的、无病无灾的安稳时光何等奢侈。
所谓安乐,原来不是金堂玉阶上端坐的永恒;它是行于康庄大道时,心中却时时映着深渊的倒影,每一步都因警醒而踏实。人间所有安稳,不过是心魂深处那面澄澈之镜的映照——镜中既纳得下富贵楼台,也容得了渊谷寒霜;既照得见强健步履,也映得出病骨支离。一旦悟透此中乾坤,则无往而不安泰。
原来那最精深的智慧,竟如烛火:烛芯须在煎熬里,才得以发出光来,照彻人间所有的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