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考卷发下,我都忍不住斜眼偷窥邻座的分数,心便忽地一沉——那红字刺眼如针,扎得我指尖发凉。放学铃声一响,我独自踟蹰于空荡的走廊,窗外风摇树叶,簌簌声响仿佛也在低声嘲弄。我抬头望向教学楼那层层叠叠的长阶,一级一级蜿蜒而上,如同命运悬垂的绳梯,直通向不可测的高处,而我似乎永远被压在最低一阶,举步维艰。
“休怨我不如人,不如我者常众。” 父亲的话如晚风拂过,却难解心结。直到那天,我偶然瞥见操场角落那个总被落在队尾的身影。他腿脚微跛,跑起来重心不稳,在塑胶跑道上拖出滞涩的痕迹。汗水早已浸透他单薄的背心,喘息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然而他竟依旧一圈接一圈,固执地绕行着那无始无终的跑道——每一步踏下,都仿佛用尽全身气力,去叩击脚下沉默的大地。那笨拙而坚执的足音,竟如沉钟般撞入我的耳膜,敲醒了我沉溺于“不如人”的迷障:原来这世上,总有人背负更深的跛足,却依旧朝着光的方向挣扎前行,而我竟长久地忽略了自己脚下尚算坚实的地面。
少年心性,一旦挣脱了自怨的泥淖,竟又极易滑向另一处险滩。后来我侥幸几次名列前茅,老师赞许的目光、同学的艳羡,竟让一丝轻飘的雾气悄然升腾在眼底。我微微昂起头,仿佛脚下台阶已矮了三分,伸手就能摸到云端的边沿。直至某日,我抱着作业本路过重点班门前,无意间瞥见窗内景象:老师手中粉笔疾驰如飞,写满一黑板繁复的符号,台下竟有数人不等落笔,答案已脱口而出,迅疾如闪电撕裂沉闷的空气——那速度,那锐利,是我从未见识过的思维疆域。我愣在门外,手里作业本几乎滑落,方才发觉自己那点微光,不过是巨川奔涌前溅起的一粒水沫,在浩瀚星河面前黯然失色。原来“胜如我者更多”这冰冷的箴言,并非虚言恫吓,而是悬于每个人头顶的清醒星辰。
父亲在灯下修补古书残页的身影,成了我心底最安稳的锚点。他伏在灯下,指尖拈着细如发丝的毛笔,一点一点弥合着破碎的纸页,神情专注如老僧入定。灯晕温柔地包裹着他,也映亮了他鬓角新添的白霜。我望着他沉静如古井的侧影,忽然明白:人世间真正的安稳,原不在于踩踏过多少人的肩头,亦非被多少人仰望,而在于是否寻得属于自己的那方灯台,并甘愿俯首,以谦卑与专注去修补命运交付的每一页残章。
从此,我学会在每一次登阶前,低头看看脚下。一级,一级,踏实而稳固。我不再惶恐于身后有多少人追赶,亦不张望前方有多少背影难以企及——当我专注于脚下的方寸之地,那曾经令人眩晕的长阶,竟渐渐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它并非要引人去攀比高低,而只是引我走向内心应许的澄明之境。
我终于懂得,所谓长阶,其意义不在尽头的荣光,而在攀登时每一步的踏实与清醒。上望时,前路漫漫,星光指引却不催逼;下顾处,足迹深深,自知来处而不忘本心。原来生命真正的安稳,不在于凌驾于谁,亦非被谁超越,而在于终于明白:能安心做自己灯下的匠人,以谦卑之手,细细打磨命运赐予的每一页残章——那微弱而专注的光,便足以照亮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安宁的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