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喧闹声此起彼伏,我怀揣着满腹经纶,意气风发地踏上街市,心中确信自己必能点醒众人。然而,我很快便撞上了第一堵墙。
集市上人声鼎沸,我挤过人群,终于寻到了那位富甲一方的商贾。他正坐在自家店铺门前,指尖在算盘上灵活跳跃,噼啪作响,口中念念有词地计算着盈亏。我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道:“先生,天下之大义,在于公利济世……”话刚出口,他抬起眼,目光却只停在我脸上片刻,随即又落回算珠上,仿佛那乌木珠子是世间唯一值得凝望的星辰。他含混地应了一声,便再也不肯抬头,只余下算盘珠子噼啪如雨,冷硬地敲打着我言辞中所有关于“义”的章节——字字句句,尽数跌落于他脚下那片被铜钱磨得锃亮的地面上,碎得悄无声息。我顿然明白,原来这世间真有隔音之墙,它由珠玉堆砌,却将人间义理,彻底隔绝于铜臭之外。
我暗自叹息,转身拐进狭窄的巷子深处,铁匠铺里炉火正旺。通红的铁块在铁锤下变换着形状,汗水如泉般从他黝黑的脊背淌下。我展开书卷,试图向他讲述书中的天地玄黄。他抬手抹去额上滚烫的汗珠,那汗珠混着煤灰,竟有几滴不偏不倚溅落在我书页间刚写就的墨字上,瞬间洇染开一片乌黑——那一点灰烬,如滚烫的烙印,顷刻灼穿了纸背的圣贤之言。他瞧见了,只咧开嘴嘿嘿一笑,又低头专注地挥舞铁锤去了。叮当的撞击声震耳欲聋,淹没了我的声音,也撞碎了我心中那份对于“学”的天真幻想。那锤声仿佛敲打在我心上:原来某些墙壁由血肉筋骨垒成,隔绝了书斋的清朗,只容得下炉火灼灼里生存的滚烫喘息。
我心中郁郁,踱至村头私塾的窗外,恰听得里面老儒摇头晃脑吟诵着“之乎者也”。他语调抑扬顿挫,面容俨然庄重肃穆,如同端坐云端的圣贤。我忍不住推门而入,直指他讲解中一处牵强附会的谬误。骤然间,他脸上那副端然若定的面具碎裂开来,山羊须猛烈地哆嗦着,手指如枯枝般直指向我,声音陡然拔高而尖利:“竖子无知!岂敢妄言!”——那几近破音的吼叫,竟似无形刀刃割裂了满屋凝滞的“道”之空气,竟将所谓“道”字,撕扯得支离破碎。我默默退出,身后那扇门仿佛砰然关闭,只留下他嘶哑的余音在墙内空荡回响。原来最厚之墙,竟筑于词藻与虚妄之间,看似古雅堂皇,却隔绝了真道,只困守着一具腐朽的躯壳。
我独自踟蹰于郊野竹林深处,夕阳的余晖透过竹叶缝隙洒落下来,在幽径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过处,竹影摇曳婆娑,竹叶摩擦的沙沙声宛如低语,轻柔地拂过耳畔,又似在抚慰我那颗颠簸疲惫的心。我低头望着手中那卷被汗渍与灰尘沾染的书册,指尖拂过那被铁匠汗水浸染的墨痕,又想起老儒生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涌上心头。我慢慢抬起手臂,任手中书卷滑落,竹简散落一地,撞击出清冷的脆响,那声音仿佛是我心中某种虚妄壁垒轰然坍塌的回声。原来最坚固的墙,并非砌于砖石,而是筑于心间:我们各自囿于方寸,只愿倾听自己世界的回响,却对墙外更广阔的真实充耳不闻。
我弯腰拾起一枚散落的竹简,上面古老的刻痕清晰依旧。我轻轻拂去尘土,将其贴近胸口——原来所谓“知”与“道”,并非凭口舌强渡迷津,而在于心间豁然开朗的顿悟:唯有先拆除自己心中那堵傲慢的墙,方能在无遮无拦的天地之间,聆听到万物本真的呼吸与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