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武馆旧厅堂的阴影里,竖着一截黑黝黝的榆木桩,腰身粗粝,遍体是经年累月拳脚油汗浸出的深痕。祖父执教时,总爱指着它对徒众道:“两刃相迎俱伤,两强相敌俱败——这木头疙瘩,才是活命的真师父。”少年们目光灼灼,只黏在兵器架上寒光闪闪的刀枪,谁肯多瞧这蠢笨木头一眼?
我爹与师伯,是祖父门下一双耀眼的刀。爹使雁翎刀,薄刃破风,如银蛇吐信;师伯用厚背鬼头刀,势大力沉,似霹雳裂空。两人日日对劈,金铁交鸣声撞得梁上灰簌簌而下,火星四溅如星子迸裂。刀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两人身影在其中翻腾、撕咬,每一次碰撞都是筋骨的低吼与刀锋的嘶鸣。他们沉醉于这金铁奏出的杀伐之曲,两柄刀口渐渐布满米粒般的缺口,像两排沉默而疲惫的獠牙。
那年秋试,两人为争魁首,终在擂台上杀红了眼。雁翎刀疾刺如电,鬼头刀横扫千军,刀风裹着落叶狂旋。眼看师伯一招“力劈华山”挟风雷之势兜头斩落,爹竟不避不让,手中雁翎刀毒蛇般反撩而上——硬碰硬,刃对刃!刺耳欲聋的炸响撕裂空气,两道寒光冲天而起,又颓然坠地。众人定睛看去,两柄名刀竟齐刷刷从中崩断!半截残刃斜插黄土,映着两张煞白错愕的脸。断口处新鲜的金属碴,在秋阳下闪着刺目而荒凉的光。
祖父默默走下看台,枯枝般的手捡起两段残刀。金属的冷意渗入掌心,他眼中映着那凄厉的断痕,仿佛也看到了两条本该绵长的武脉,在此刻猝然枯折。他喉头滚动,终究未发一言,只将残刀轻轻并排置于榆木桩顶。榆木无言,刀上寒光却渐渐被木色吸尽,显出一种奇异的温钝。
武馆自此冷清如古庙。爹与师伯一个瘸了左腿,一个伤了右臂,各自守着空荡院落,如两柄蒙尘弃置的锈刀。祖父病倒前,独唤我至病榻前,手指费力地指向院中榆木桩:“去……去摸摸它。”
我茫然走近,掌心贴上粗砺的木身。这死物竟蕴着奇异的温润,深浅不一的凹痕如同大地年轮,无声诉说着所有倾泻其上的狂暴力量。祖父沙哑的声音从背后飘来:“……木头不争,所以长存。人的劲道砸上去,它吞了,化了……这才是活路。” 话音散入穿堂风里,榆木静立,恍若一位历尽沧桑却周身无创的智者。
多年后我重开武馆。少年们仍痴迷刀剑锋芒,我却在庭前新立起一排榆木桩。一个桀骜后生挥拳猛击木桩,反震得龇牙咧嘴。我上前按住他肩膀:“别把它当仇敌。” 引他手掌贴上木身,感受那温厚沉稳的脉动。“劲要沉进去,像水渗进土里……木桩不是靶子,是渡你的船。” 少年初时不解,拳锋依然刚猛,木桩沉闷的回应震得他腕骨生疼。他烦躁地喘着粗气,汗水沿着紧绷的下颌滴落。
“看好了。” 我沉腰坐马,缓缓推掌贴上榆木。没有雷霆万钧的撞击,只有一种温厚绵长的劲道,如春水漫过堤岸,无声无息渗入木纹深处。榆木桩仿佛微微震颤了一下,承接了这力量,却不见丝毫损伤。少年眼中戾气渐消,迟疑着学我的姿势,将紧绷的拳头松开为掌,轻轻抵住榆木。他屏住呼吸,尝试让力量如细流般传递。起初生涩僵硬,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通感在掌心与木纹间流动起来——那粗粝的表面不再冰冷抗拒,反而像大地般敦厚包容。
夕阳熔金,给桩阵镀上暖色。少年们散坐四周歇息,揉着发红的拳头,眼神却清亮了许多。我抚过祖父留下的那截老榆木,其上刀痕拳印已模糊温润,如同老人抚平皱纹的笑。檐角铜铃轻响,晚风送来草木微凉的气息。这一刻我豁然醒悟:当年祖父病榻所指,并非榆木无锋之形,而是那不迎不拒、涵容化育的胸襟。两刃锋芒毕露,终成断铁;唯此木桩默然立于天地,以柔韧之躯纳刚猛之力,自身无损,反将狂暴的冲撞,点化为滋养年轮的深痕。
真正的存续之道,原不在争胜之锐,而在承纳之厚。两强相敌,终是俱伤;唯不争之器,方能与岁月共久长。这榆木的温钝里,藏着的原是祖父耗尽一生,要递给我们的一把无刃之钥——它开启的,是比胜负更辽阔的生存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