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补碗匠陈翁的摊子,是整条街最清冷的所在。青石板缝里挤出的野草,几乎要蔓上他脚边的小马扎。他整日守着那堆破瓷烂碗,慢得令人心焦。幼时祖父带我经过,总摇头:“世上人事无穷,越干越见不了。陈老头这碗补的,是消磨辰光哩!” 我偷眼望去,陈翁正拈着金刚钻,凝神对着碗上一道细纹,那专注劲儿,倒像在琢玉。
后来我进了城,在流水线上讨生活。传送带永无休止,零件如银色潮水涌到眼前。我的双手在金属光里翻飞,快得生出残影,心却似浸在冰冷的机油里。偶有喘息,抬眼只见四面灰墙,竟连一扇透气的窗也无。人如困在巨大铁兽腹中,日夜被它消化着血肉与光阴。我们吞下速毒,吐出产品,自己的面目却渐渐模糊在车间的尘烟里——原来所谓“越干越见不了”,竟是连自己的魂灵也一并磨损殆尽。
一日机器故障,偷得半日闲暇。鬼使神差,我竟绕回了旧巷深处。夕阳熔金,泼在陈翁佝偻的背上。他正补一只青花碗,裂痕如闪电劈开碗壁。金刚钻在瓷胎上发出极细的“嘶嘶”声,轻得似秋蝉振翅。钻头游走,瓷粉簌簌落下,如细雪沾衣。他每一钻都极缓,仿佛在裂纹深处探寻某种不可言说的天机。碗沿已缀好数枚铜锔钉,排列如星斗,幽幽闪着温润的光。
“急什么?”他忽然头也不抬地说,像是自语,又像点破我心中的焦躁,“碗破了,急火攻心粘回去,一碰水还得裂。人磨碗,碗也磨人——等它裂口的毛刺都磨软和了,才经得起锔钉咬合。”他说话时,眼睛始终没离开那道蜿蜒的裂痕,手指稳如老树的虬根。夕阳的金粉落在他稀疏的白发上,也落进碗底残余的茶渍里——原来他补的哪里是碗,分明是以血肉为砂纸,在磨平岁月粗粝的棱角。
第二日,我竟破天荒告了假。清早携了只豁口的粗陶碗,坐到陈翁摊前的小板凳上。他浑浊的眼珠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递过一块磨石:“先磨碗口,手要沉,心要空。”粗粝的石面摩擦着豁口,震得虎口发麻。起初只觉枯燥难耐,可当日头渐高,汗水滴落陶胚,一种奇异的宁静竟从掌心漫开。磨着磨着,那凹凸的缺处竟温顺起来,仿佛陶土在手下有了呼吸。
“成了。”陈翁眯眼审视,“锔钉要这样铆——” 他枯瘦的手指拈起一枚小巧的铜钉,锤尖轻点,铜钉如温柔的牙齿,稳稳咬合了陶碗的伤口。最后一点铜汁滴落,凝成饱满的钉帽。他舀起半瓢清水注入碗中,水波轻漾,映着铜钉的微光,竟无一丝渗漏。
我捧着失而复得的陶碗归家,陋室窗台正缺一盆栽花的器物。随手撒下几粒凤仙籽,不日竟钻出怯生生的嫩芽。陈翁的话,随着根须一同扎进心里:世人埋头苦干,如蒙眼推磨的驴子,以为蹄下便是全部疆土。殊不知光阴有限,越是被琐事鞭打着狂奔,灵魂越蒙尘板结;唯有慢下来,以“闲”作砥石,磨去心镜的锈蚀,方能在有限此生里,照见天地无限清光。
后来车间机器永不停歇的轰鸣,于我竟成了遥远的海潮。每当手指触到陶碗上那枚温润的铜钉,便觉心头的喧嚣被它悄然钉住。陈翁的小摊终究湮没于城市翻新的烟尘,可那只陶碗一直立在窗台。凤仙花岁岁枯荣,铜钉在风露里生出幽绿的锈迹,如一枚活着的印章,钤在我流逝的时光上——它无言地印证:真正的清高,原非遁世逃名,而是以一颗“闲”心为舟,稳渡这碌碌尘海。当世人都俯首于“无穷人事”的鞭影时,能抬起头,看清自己掌纹走向的人,方是光阴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