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宅墙高院深,祖父是城里有名的绸缎商,门前石狮昂首,气派端然。可偏偏后院常年虚掩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专供那些沾泥带土的穷亲戚穿行。父亲每见他们来,眉头便如遭了风霜的秋叶,无声地皱缩起来。
那时节,七叔公是常客。他佝偻着腰,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衫,每回都提溜着半口袋新刨的地瓜干。他总爱倚在厨房门槛外的小杌子上,怯怯地朝里张望。祖父则必定丢开账册,亲捧粗瓷大碗出来,碗沿缺了个小口,盛着滚烫的茶水。祖父也托个小杌,挨着他坐下。两人捧着碗,各自咬嚼着那硬韧的地瓜干,嚼碎的甜香混着茶气飘散,偶尔祖父一句“今年雨水足吧?”七叔公便受宠若惊地搓着手,笑出满脸沟壑,细细应答。
父亲只远远站着,冷眼瞧着祖父袖口沾上七叔公裤腿的泥点,眉头锁得更深了。他待客的茶盏是薄胎青瓷,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只是那杯盏从不递到七叔公粗糙的手里。
后来祖父走了,父亲立即封死后院那扇木门。从此只闻前庭正门气派的叩环声,再听不到后院木门吱呀的轻响。那些寒微的身影,连同七叔公袖口散落的泥土气息,一并被挡在了朱漆大门外。父亲终于如愿,庭院里只余下高枝上清贵的鸟鸣,空气也仿佛被筛过一般,只剩下精致却单薄的香气。
父亲常于厅中待客,青瓷盏里龙井芽叶舒展如旗枪,茶烟袅袅。然而客人散去,那温润的茶水竟透出几分难言的寂寥。厅堂愈发空旷,连穿堂风都带着萧瑟的回音。檐下燕子不知何时弃了旧巢,再无啁啾。父亲独坐时,常对着空落落的梁间出神,仿佛那里悬着一幅无形的挽联。
直到那年冬日,父亲染了风寒,竟至沉重。家中延医用药,人却如深秋枯叶般憔悴下去。一日傍晚,冷雨敲窗,忽闻后院传来久违的、迟疑而微弱的叩门声——笃,笃笃。那声音细弱,却固执地穿透冷雨和紧闭的门扉。
母亲慌忙奔去,启开尘封的后门。门外站着七叔公,他浑身湿透,肩上落满雪粒,怀中紧捂着一个粗布包袱。他一步跨进门槛,寒气扑面而来,却似带来一股久违的活气。他顾不得抖落身上寒霜,急急解开包袱,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药饼:“老家土方……治咳喘最灵!蒸热了,贴背心……”
父亲被搀扶着坐起,望着七叔公冻得青紫的脸和那双因急切而颤抖的手。母亲端来热茶,父亲默然推开了惯用的青瓷杯,竟示意用那只搁置多年、碗沿带豁的粗瓷旧碗。七叔公笨拙地接过,滚烫的茶汤在他粗糙的手掌与粗瓷碗沿间传递着久违的温度。父亲的目光长久停驻在那只碗上,仿佛第一次看清了那豁口沉默的弧度里所盛装的、被我们遗落经年的东西——那是一种比绸缎更柔韧、比朱门更厚重的暖意。
父亲病愈后,后院那扇小门上的铜锁悄然卸下。春日再来时,檐下竟又有新燕衔泥筑巢,嘤嘤成韵。父亲闲坐庭中,有时会捧起那只粗瓷碗,指尖缓缓摩挲着碗沿的缺口。这缺口如同一个微小的伤口,曾经被我们嫌弃的粗陋,如今却成了唯一能盛住人情温度的器皿。
原来高门深院并非富贵之真谛,那扇为寒素手足而敞开的窄门,才是世家忠厚绵延不绝的根脉。门环冷寂时,庭院再大也只是精致的牢笼;唯有当穷亲戚的足音踏响后院,那微末的尘土里,才真正藏着一个家族最贵重的体面与生机。
门环轻叩,往来不绝,岁月深处,终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