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当我初次踏上绘画之路时,先生传授给我的第一课便是临水静坐。他站在院子里,指着后院那一池碧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定云止水中,要看见鸢飞鱼跃。”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心浮气躁,对于先生的话并没有真正理解。看着那满池平静的水,我只觉得它宛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机可言。
我勉强在池边枯坐了半日,心中的烦躁却越来越难以抑制。最终,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无聊的静坐,便匆匆拿起画笔,胡乱涂抹了一些所谓的波澜,然后交差了事。先生接过我的画作,沉默不语,只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仿佛秋叶坠入深潭一般,沉重而又无奈。
多年以后,我为了躲避战乱,南迁渡江,寄居在一个临海的小镇上。这里的渔港,风浪无常,船桅林立,犹如戟林一般。每到夜晚,风声凄厉,宛如鬼哭狼嚎,让人毛骨悚然。我租住的小楼恰好正对着那片汹涌的怒海,窗棂整夜都在震颤,仿佛随时都会被狂风撕裂。
为了维持生计,我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在那摇摇晃晃的画案前,为渔户们画一些门神、船符来糊口。这天夜里,风浪异常猛烈,墨碟在案头不停地跳荡,仿佛也被这风浪惊扰得心神不宁。我刚想落笔,笔尖还未触及纸张,墨点却已先溅落在那洁白的宣纸上,形成了一片凌乱的墨迹。
心中的烦闷愈发难以排解,我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将笔一掷,然后用力推开窗户。刹那间,一股狂风裹挟着巨浪扑面而来,那巨浪如山崩一般,轰然砸向岸边。在那墨色的海天之间,白沫横飞,犹如垂死之兽的最后喘息,让人不寒而栗。
忽闻楼下叩门声急,开门竟见老渔人陈伯浑身湿透立在风雨里。他递来一幅残破船符:“明儿要出海,求先生……重画一张平安符。”我正要推辞,却见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双眸子竟沉静得如同古井——那眼神穿过狂风骤雨,稳稳扎进我慌乱的心底。
我引着他登上木楼,然后轻轻地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窗外的风呼啸得更加猛烈了,浪头如猛兽一般狠狠地撞击着礁石,整栋木楼都在风中咯咯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狂怒的大海撕裂。
我握着笔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墨汁在宣纸上拖出一道道歪斜的痕迹,完全无法控制。然而,陈伯却稳稳地端坐在那里,如同礁石一般坚定不移。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先生,浪头再高,海底也是静的。”
这句话就像一根定海神针,突然间钉住了我那颗狂跳不已的心。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再仔细聆听时,那原本震耳欲聋的怒涛声竟然渐渐地沉潜下去,最后只剩下笔锋在纸面上游走时发出的沙沙细响。
我手中的墨色也从焦黑逐渐转为润泽,浓淡相宜,相互交融,在洁白的宣纸上竟然铺开了一片惊涛骇浪。那浪尖上白沫飞溅,我用干枯的笔触扫出几痕鸥鸟振翅的淡影;而在墨涛的最深处,我反而用极细的笔锋勾勒出几尾从容摆鳍的鱼形。
画毕搁笔,陈伯凝视良久,布满盐霜的嘴角竟浮起笑意:“好!浪头在跳,鱼在底下稳着呢。”他携画推门而去,身影转眼被风雨吞没。我独立窗前,但见黑浪依旧排空,心底却再无惧意——原来风狂雨骤处的波恬浪静,不在海,而在观海人的眼底眉间。
多年后我鬓角飞霜,在画院授徒。每有学生为求“生动”而刻意造作,我便铺开当年那幅墨浪图。素宣早已泛黄,墨色却依旧淋漓如新:惊涛骇浪间,鸥鸟的翅膀划破水雾,鱼影在深渊从容游弋。
“定云止水不是死水,”我指点那几尾墨鱼,“真生气,原在静观者的心里。”学生们围拢细观,但见狂浪翻墨处,竟有难以言喻的澄明在暗涌——原来最惊心的动,常生于至深的静;最狂暴的浪下,必藏着最稳的鱼。
悬腕收笔,墨香满室。窗外市声如潮,我心中却只余一片空明:世间万千气象,原不过是一砚墨、一池水。定云止水非无物,墨色深处有静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