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阁楼里悬着一面铜镜,镜面蒙尘,边缘爬满青绿铜锈。年幼时祖父曾抚摸着镜框,告诉我:“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愧赧。”彼时懵懂,不解其意,只觉镜面深处,仿佛有双眼睛幽幽注视着我。
长到十七岁,我已经开始在集市上帮衬父亲卖鱼了。那是一个酷暑的午后,太阳像一个大火球,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气息。集市上人头攒动,人们在摊位前讨价还价,声音嘈杂不堪。
我站在鱼摊前,看着父亲忙碌地称重、收钱,心中不禁有些烦躁。就在这时,一位老妇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她的背有些驼,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也有些浑浊。
老妇走到鱼摊前,慢慢地蹲下身子,仔细地挑选着鱼。我看着她那笨拙的动作,心中不禁一动。我觑她老眼昏花,便心生一计,偷偷地将两条死鱼裹入鲜鱼之中。
当老妇挑好鱼后,父亲称重并报出了价格。老妇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递给父亲。父亲接过钱,数了数,然后将鱼装进一个竹篓里,递给老妇。
老妇接过鱼篓,浑浊的目光在鱼篓里迟钝地逡巡片刻,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最终还是蹒跚着离开了鱼摊,消失在了人群中。
白天的喧嚣很快就淹没了这小小的诡计,我甚至还得益于自己的“机灵”。然而,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的时候,白日里那老妇浑浊的眼神却突然在黑暗里浮凸出来,像两团燃烧的火焰,灼得我辗转难安。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月色如霜,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映照着那面铜镜。铜镜幽幽地反射着月光,仿佛也在嘲笑我的行为。
我望着铜镜中自己那难眠的身影,突然觉得镜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在背上。这些芒刺让我感到一阵刺痛,仿佛是我的良心在谴责我。
原来,所谓的愧赧,便是在这夜半无人时,灵魂深处那根无由拔除的芒刺。
后来,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乡,踏上了前往城市的旅程,去投奔在城里的表叔。表叔在城里开了一家店铺,生意还算不错。
表叔的店里有个伙计叫阿炳,他年轻时写得一手好字,那字犹如行云流水,笔走龙蛇,被众人赞誉为“小颜真卿”。然而,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如今的阿炳,终日埋头于柜台,与算盘和账册为伴,那曾经引以为傲的书法技艺,似乎已被他遗忘在了时光的尘埃里。
有一天,表叔让我送一本账本给阿炳。我推开那间堆满杂物的窄仄小屋的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我在角落里看到了阿炳,他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前,用颤抖的手,在一张旧报纸上吃力地描画着。
我走近一看,只见他笔下的字迹歪歪斜斜,毫无美感可言,笔锋也早已变得钝滞,完全没有了昔日的神韵,徒有昔日形骸的僵影。他的眼睛浑浊无光,仿佛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和希望。
当他抬起头,看到我时,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少年时……那支笔,如何就放下了呢?”那声音里裹挟着半世的尘土,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剐在我的心头,让我感到一阵刺痛。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青春就这样被虚度了,志气也在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中消磨殆尽。等到两鬓斑白,连握笔的手也只能在虚空里徒劳地描摹,那迟暮的悔恨,竟然比秋霜还要冰冷几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许多年过去了,我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而是变成了一个鬓角微霜的中年人,成为了这间小店的掌柜。
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屋内,我偶然间在铜镜前驻足。铜镜中的我,脸上已经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仿佛岁月在我身上留下的深深印记。我凝视着镜子,想要看清自己的模样,却发现镜面深处似乎有一丝涟漪在微微荡漾。
随着涟漪的扩散,镜中的影像也开始模糊起来。光影在浮动间,我突然看到了当年那位挑鱼的老妇,她那浑浊的眼睛正盯着我看,似乎在指责我的过错。接着,画面一转,我又看到了阿炳在昏黄的灯光下,颤抖着干枯的手,艰难地书写着。
镜中的光影不断地明灭流转,像是一场回忆的幻灯片。最后,我竟然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正得意洋洋地偷换着死鱼,那脸上的表情既狡黠又惶恐。我悚然一惊,想要伸手去触摸镜中的自己,却只感觉到镜面的冰凉。
就在我手指触碰到镜面的瞬间,镜面突然泛起了更大的波纹,镜中的少年那狡黠而稚嫩的面孔,竟然与此刻镜前苍老的容颜无声地重叠在了一起。我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懊悔。
原来,那些我在白日里欺骗过的旁人,最终都成为了我在清夜中愧疚和自责的根源;而我曾经轻易抛弃的红颜和志向,如今也都变成了我皓首悲怆的深渊。
镜中那青衫人影早已垂垂老矣。他眼角的纹路如刀刻斧凿,深得盛得下所有被岁月风干的愧悔与悲辛。铜镜边缘的锈迹蔓延如泪痕,无声地渗入木框的肌理——这面古镜终于照彻:原来人这一生最大的劫数,并非欺世盗名,而是欺心;最深的悲伤,也并非时光催老,而是志气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