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书房四壁垂挂着长长短短的宣纸,墨痕纵横,如风雷激荡于斗室。他每日必披一件特制的粗麻宽袍,自诩沾着几分张旭的癫狂酒意。他运笔时双目圆睁,嘴唇紧抿,身体剧烈地扭动,仿佛被无形的风暴裹挟着疾走。墨汁飞溅如雨,溅湿了纸,也洇透了他的衣袖。他奋力追逐着那传说中惊雷掣电般的狂草意象,内心却如奔马踏过荒原,只余下烟尘弥漫的焦渴。
他案头那本翻得卷边的《古诗四帖》拓本,字字如刀刻入他心版。他以为形神俱似张颠,便是得了真髓,浑然不觉自己每一笔都陷落在他人狂舞的影子里。
那一日天降大雨,他照例披上那件宽袍,正欲挥毫。忽然一阵猛风撞开窗棂,雨水裹着凉气扑面袭来,他慌忙扑救案上珍贵的宣纸。袍袖翻卷处猛地勾倒了案头笔洗,乌黑的水顷刻漫开,无情地吞没了他刚刚写就、自认为最得意的一幅字。他愣在那里,双手悬在半空,如一只淋湿翅膀的鸟,徒劳地扑腾在无边的虚空里。
他僵立着,看墨迹在清水的冲刷下狰狞地扭曲、变形、溃散,如同他苦苦堆砌的幻象在崩塌。
数天之后,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街角处。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端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膝盖上铺着一张粗糙的毛边纸。老者手中握着一支秃笔,正蘸着碗里那浑浊不堪的泥浆水,在纸上认真地书写着。
那字迹看上去十分拙朴,就像是一个刚开始学习写字的孩童所写的一样。然而,每一笔都显得自然流畅,仿佛山间的溪流一般,蜿蜒曲折地流淌而出。老人的嘴角微微松弛着,眼神温和而平静,他的笔端似乎流淌着的不仅仅是那碗中的泥浆水,更像是他内心深处源源不断涌出的清泉。
陈砚站在那里,宛如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自己那件沾满墨渍、沉重无比的“张旭袍”,以及那些在风雨和墨水中轻易被摧毁的纸上狂舞。他突然间意识到,原来那所谓的狂放不羁不过是灵魂披上的一件戏服罢了,而其内在却是空荡荡的,毫无真实可言。
他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已经临摹尽了古人的形骸,但却从未真正问过自己,心底深处真正想要流淌出的究竟是怎样的笔画。
回到家中,他缓缓地走到墙边,凝视着那些曾经被他视为珍宝的“张狂”习作。这些作品,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也是他对艺术追求的一种表达。然而,此刻他却默默地取下了它们,仿佛这些作品已经不再能够代表他的心境。
他打来一盆清水,水清澈透明,宛如一面镜子。他先洗净了自己的手和脸,感受着清水的凉意和纯净。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件引以为傲的宽袍浸入水中。宽袍在水中渐渐湿透,墨色开始在清流中丝丝缕缕地化开,如同一缕缕轻烟在水中游移、淡去。
他静静地注视着水盆,看着那墨色逐渐消散,仿佛他心中的执念也在这一瞬间被涤荡溶解。水变得越来越浑浊,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这浑浊只是暂时的,最终会澄清。
终于,水渐渐变得清澈,那浑浊的颜色渐渐褪去,水盆中映出了他自己的一张平静的脸。他凝视着这张脸,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与世昏昏,并不是要让自己淹没于俗流之中,而是不必再用那些外在的东西来标榜自己。
他意识到,真正的内心了了,是不需要借助任何名士的衣冠与狂态来为自己赋形的。那份通彻清明,原本就是他灵魂深处本有的天光,无需外界的装饰和证明。
于是,他轻轻地将那件洗得发白、再无墨痕的宽袍从水中捞起,小心翼翼地拧干水分。然后,他走到窗边,将宽袍轻轻地晾在那里,让风穿过它,吹干它。
宽袍在风中微微飘动,仿佛在诉说着它的故事。而他,则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宽袍在风中渐渐晾干,心中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