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后台的脂粉香气,总被一股陈年膏药味儿隐隐压着。老武生程啸云靠在褪色的戏箱上,枯枝般的手颤巍巍去够桌上一碗黑稠的药汁。他年轻时演常山赵子龙,一杆银枪能挑得满堂彩声如雷炸响。如今,那杆曾雪亮如电的枪静静倚在墙角,竟也蒙了层黯淡的尘。
隔着一道薄板,是他师妹柳含烟。当年她扮杜丽娘,一曲“游园惊梦”,真似春莺啼破水磨腔,柔肠百转让多少看客湿了青衫。而今她的妆镜前,散乱着几枚止痛的膏药片,那曾含尽江南烟水的嗓子,如今只能发出撕扯风箱般的咳嗽,每一声都凿在薄板上,也凿在程啸云心上。
班主新收的小徒弟阿青,捧着药碗怯生生站在程啸云面前。少年人筋骨初成,眉眼间那股子清亮逼人的生气,几乎灼痛了程啸云昏花的眼。“师父,您的药……”阿青的声音带着露水般的清润。程啸云想应一声,喉头却只滚出一阵浑浊的闷响,他欲抬手接碗,枯瘦的手腕却陡然失了力道——
“哐当!”
药碗砸在地上,滚烫的褐色汁液泼溅开来,污了程啸云洗得发白的旧褶裤,如同在他迟暮的躯体上,又添了一道狼狈而屈辱的烙印。空气瞬间凝滞。程啸云怔怔望着裤脚那片深渍,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那是比银枪坠地更刺耳的碎裂声,是英雄末路最不堪的注脚。
阿青吓呆了,手忙脚乱去擦拭。程啸云却猛地推开他,挣扎着要站起,仿佛要逃离这片狼藉。他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点蛮力,竟真让他摇摇晃晃立住了,那姿态却似风中残烛。他目光扫过地上流淌的药汁,又掠过阿青春笋般挺拔的身姿,最终死死钉在墙角那杆蒙尘的银枪上。喉头剧烈滚动,终究只化作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呜咽,沉沉砸在弥漫着药味与朽气的空气里。
“老程……” 柳含烟不知何时扶着板壁挪了过来。她未看地上的狼藉,只将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搭在程啸云剧烈起伏的肩上。那手凉得像块冰,却奇异地压下了他体内奔腾的狂澜。“咱们的戏……唱完了。” 她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带着血丝,“这身子,这嗓子,骗不了人,更骗不了看客的眼。” 她目光投向惊魂未定的阿青,眼中竟无怨毒,只余一片沉静的灰烬,“该看他们了。”
阿青被那目光击中,心头一紧,默默拾起那杆蒙尘的银枪,用衣袖仔细擦拭。他走到程啸云面前,并不言语,只将擦亮的枪身平托着,恭敬递上。枪杆冰冷,映着后台昏黄的灯光,竟也闪出一点微弱的寒星。
程啸云剧烈颤抖着,终于伸出枯藤般的手,却不是去接那银枪,而是猛地一把握住了阿青托枪的手腕!少年手腕温热坚实,充满弹性的搏动透过皮肤传来,那是奔腾的生命之河,是程啸云体内早已干涸的泉眼。他握得那样紧,指节因用力而青白凸起,浑浊老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有痛楚、不甘,亦有某种近乎贪婪的攫取,仿佛要从这鲜活血肉里,硬生生吸吮回一丝早已流逝的时光。
终于,那铁箍般的手缓缓松开,颓然滑落。程啸云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骨,重重跌坐回戏箱上,喘息如破风箱。他不再看银枪,只死死盯着自己枯瘦如柴、青筋暴起的手,那曾握枪如龙、令满堂屏息的手,如今连一只药碗也端不稳了。
“拿……拿稳它,” 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是对阿青说,又像对自己残破躯壳的诅咒,“别像我……别让它……蒙尘。”
后台的灯光昏暗地流淌,药气与旧木的朽味无声弥漫。程啸云佝偻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地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一个被时光钉在十字架上的残破图腾。柳含烟倚着板壁,轻轻哼起一段喑哑不成调的“皂罗袍”,破碎的音节在浊重的空气里浮沉,像为这终将凋零的绝代风华,提前吟唱的挽歌。
无人能渡生死老病的苦海,但美人名将迟暮的倒影,却将这苦楚映照得格外刺目惊心——他们曾是世人仰望的星辰,当星辰碎裂、坠入尘埃,那满地狼藉的微光,便成了凡人照见自身宿命时,最惊心也最凄凉的镜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