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季,天地仿佛被塞进一只湿漉漉的旧棉絮口袋。晨雾浓稠如浆,裹挟着远处造纸厂偷排的浊气,沉沉压在屋脊上。青天白日被这“蚩尤之雾”腌透了,连阳光都成了浑浊的蛋黄,软塌塌糊在窗棂,剥也剥不干净。这雾带着一股铁锈与腐朽的闷味,渗进骨髓,逼得人喉头发紧。
巷子深处,独居的顾老头却像个不合时宜的坐标。天蒙蒙亮,他必佝偻着背,一步一顿挪到院门口,踮脚在一块旧木牌上写字。牌子上是些令人心惊的数字——昨日雾霾指数、河沟水样的ph值、风向风速。粉笔灰簌簌落在他枯瘦的手背上,字迹常被雾气洇得模糊,他却固执地每日更新,像在浓雾中竖起一根微弱的桅杆。路人行色匆匆,偶有目光扫过那牌子,也如被烫着般迅速移开,只余几声压抑的咳嗽在雾中散开,如同无声的附和,又似无力的叹息。
这牌子,成了浓雾里一道刺目的伤疤。
牌子上那些日益狰狞的数字,终于惊动了社区调解员刘主任。刘主任登门那天,脸上浮着一层恰如其分的忧色,如同精心贴敷的面膜。他带来的不是解决方案,而是一套温软如云絮的“人情”。“顾老,大伙儿都晓得您热心肠,”他声音圆润,如同指间那串油光水滑的菩提珠,“可这牌子……惹得人心惶惶,厂里也不安生。这‘雾’嘛,日子久了,人也就……习惯了不是?”他轻轻拍拍顾老头瘦削的肩,那姿态仿佛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童,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劝退意味。
顾老头坐在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浑浊的目光穿过刘主任身后虚掩的门缝,落在那盆被精心供奉在调解室窗台的兰草上。阳光艰难地穿透浊雾,在细长的叶片上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衬得那特意施了肥、开出的几朵伶仃紫花,如同浮在浊流上的精致假象。他喉头滚动,只闷闷咳出一句:“人习惯了,肺叶也习惯了么?”声音沙哑,像钝锯子刮过枯木。
刘主任脸上的“忧色”纹丝不动,只嘴角的弧度微妙地往下沉了一分,像精心捏制的泥偶裂开一道细缝。他不再言语,起身告辞。那盆被窗台浊光映照的兰草,在顾老头眼中摇曳,幻化成一片遮蔽真相、惑人心神的“巫女之云”。
没过几日,几个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人闯进小巷。他们手里拿着工具,目标明确——那块碍眼的木牌。顾老头闻声踉跄扑出,枯瘦的身躯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护在木牌前,嶙峋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老树根须紧扣着最后的泥土:“这……这是真的!你们看看天!看看河!”他嘶吼着,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如同困兽最后的挣扎。
推搡间,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炸开——木牌被粗暴地扯下,重重摔在潮湿的青石板上。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顷刻碎裂、模糊,粉笔痕被污水浸染,污浊一片。顾老头一个趔趄,被一股大力狠狠推开,瘦削的脊背撞在冰冷的石墙上,发出沉闷的钝响。他顺着墙滑坐在地,急促地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浑浊的雾霭趁机汹涌而上,迅速吞没了地上碎裂的牌子和那个蜷缩的身影。
人群迅速散去,巷子重归压抑的“宁静”。只有那粘稠的雾,依旧贪婪地舔舐着每一寸砖墙,每一片屋瓦。
顾老头病了,咳声在低矮的屋子里日夜回荡,撕扯着浓得化不开的雾。然而没过多久,巷口那面被刷得雪白的社区宣传栏上,却赫然出现了一小块新贴的纸页。纸张普通,字迹却异常清晰,记录着最新的雾霾数据与水样酸碱度——数字依然刺目。无人知晓是何人、何时贴上去的,它静静附着在那里,像一片悄然凝结在冰冷玻璃上的霜痕,无声,却执拗地映照着窗外弥漫的、浑浊的天光。
人们低头匆匆走过,依旧无人驻足细看。只是偶尔,当那浊雾深处又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时,有人会下意识地、极快地瞥一眼那纸上的数字,喉头不自觉地微微滚动一下,旋即加快脚步,更深地埋下头,将自己藏进这无边无际的灰蒙里。
宣传栏对面调解室的窗台上,刘主任那盆精心侍弄的兰草,不知何时悄然萎了几片叶子。那曾经浮在浊光里的伶仃紫花,也显出几分灰败的颓唐来。白日的光线穿透浑浊的空气,在枯萎的花瓣上投下虚弱的影子——这苦心维持的“巫女之云”,终究显出它难以承重的底色。
世路昏沉如盲,青天亦被浊雾所蚀;人情迷离似幻,白日亦遭浮云遮掩。可雾霭深处,纵使最微弱的笔迹,也固执地刻写着未被磨灭的真实——它静默如尘,却如锐刺,终将在人心里刻下无法回避的刻度。这雾是青天难以愈合的伤疤,那云是白日精心妆点的痂痕,而人心深处那点不灭的刻度,或许正是撕开这昏蒙世相的唯一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