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堂兄是镇上出名的“解语花”,素来以机敏善辩着称。他尤爱在茶馆里与人论道,常将旁人随口一句闲话,拆解出七八层深意来。那日邻座老翁望着檐下雨丝叹道:“这雨下得人心都潮了。”堂兄便立即截住话头,双目放光如获至宝:“此语大妙!表面说雨,实则隐喻世道之晦暗,人心之濡湿……”他口若悬河,层层推演,直说得老翁瞠目结舌,端着茶碗的手僵在半空,仿佛自己无心抛出的石子,竟被雕琢成了惊世玉璧。堂兄的言语如同繁复的织锦,每一根丝线都闪着智慧的光,却密密实实缠裹住了言语本身那点天然的水汽。
然而这般玲珑心思,在祖父面前却总是碰壁。祖父早年失聪,与人交流全凭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以及掌心承接对方唇齿开合的微弱气流。堂兄每有高论,必要对着祖父滔滔不绝一番,辅以手势翻飞。祖父只是静坐,目光温和地笼罩着他,嘴角噙着一点模糊的笑意,如同古井水面浮着的薄薄月光。待堂兄力竭停驻,祖父便伸手拍拍他肩膀,枯瘦的手指在他臂上轻轻一按——那手掌沉实得像一块吸饱了岁月雨水的青苔石,然后便转身去侍弄窗台那几盆半枯的兰草,再不回顾。
堂兄常为此懊恼:“祖父到底听懂了没有?”他眉间拧着困惑的结,仿佛被一道无解的谜题困住了手脚。我却记得分明:祖父侍弄花草时,指尖在叶片上拂过,动作轻柔如抚触婴儿面颊。有些花语,本不必以耳听之,更无需以言解之。
那年除夕守岁,堂兄新得了份体面差事,席间意气风发,高谈阔论前程规划。他言语如金线织锦,密不透风地铺满了整个厅堂。祖父照例默坐主位,目光穿透满桌佳肴氤氲的热气,越过堂兄挥舞的手臂,久久停驻在堂兄新赠的那件昂贵羊毛衫上。酒过三巡,堂兄又讲起宏图伟业,声震屋瓦。祖父忽然颤巍巍起身,众人一时屏息。只见他缓步走到堂兄身后,并不看那张年轻涨红的脸,只是伸出枯藤般的手指,轻轻拂过羊毛衫肩头一道细微的绽线。那指尖的触碰轻如落羽,却让口若悬河的堂兄瞬间噤了声,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
祖父不言不语,只从怀里摸出个磨得发亮的顶针,又拈起一根细小的针。他凑近灯光,眯缝着眼,开始一针一线缝合那道裂口。灯火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针尖牵引丝线穿过毛衫的细微声响,竟奇异地盖过了屋外喧嚣的爆竹。堂兄僵立着,喉结滚动,方才还神采飞扬的眸子渐渐蓄满了水光。祖父缝罢,用牙轻轻咬断线头,复又拍了拍那处补好的地方,如同抚平一道无形的伤口。
那一刻我骤然彻悟:堂兄半生都在用锋利言辞拆解言语的机锋,却不知祖父以聋耳与静默,早已参透言语无法抵达的深意。祖父的掌心感知唇齿开合的气流,指尖察觉衣衫细微的裂痕——他关闭了通向喧嚣的耳道,反而打开了体察世相的心眼。
后来堂兄不再执着于拆解言语的密码。某个春夜,我见他独坐院中,祖父惯常坐的那把旧藤椅空在一旁。檐下风铃轻响,堂兄只是静听,月光在他肩上流淌如无声的溪水。祖父虽已不在,但他静默的“不解”之法,却如春夜细雨,悄然浸润了另一颗曾经喧嚣的心。
原来真正的会心之语,本如檐角悬坠的露水,剔透却脆弱。若以言语的利刃去剖析,只会将它震碎消逝;唯以沉默的静气承接,方见其映照大千世界的完整光芒。至于世间沸反盈天的无稽之谈,祖父早已以聋耳为我们示范:关闭心门,便是最深的智慧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