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的峰峦,是横卧大地的一具嶙峋瘦骨。山势陡峭如削,所谓路径,不过是飞鸟才敢落爪的窄缝,蜿蜒向上,硬生生将青天割开一线。偶有被山风卷落的零星野花,飘零在崖壁凹陷处,却从未听闻过黄莺婉转——这般绝壁深谷,纵有繁花如锦,又怎能留住一点灵动的鸣唱?鸟道险绝至此,早已斩断了生灵回旋的余地。
村人世代困于此山。山路扭结如垂死挣扎的羊肠,狭窄得连侧身都嫌拥挤。偶有前人栽下的老柳垂落几缕残绿,徒然遮蔽一线天光,却绝无可能让谁扬鞭策马。两人行走尚且步步惊心,又谈何纵马驰骋?此路既如命运勒紧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来。多少年,多少代,人皆困于这逼仄的绝境,任叹息在岩壁间撞出沉闷的回响,最终飘散于无形——仿佛这山天生就是囚笼,此路注定是锁链。
然而村中石匠老何却偏生不信这个邪。他沉默地扛起钢钎与铁锤,领着他那眼睛清亮的女儿,竟向那绝壁发起了笨拙的叩问。晨曦初露,钢钎撞击岩石的脆响便如倔强的更漏,一声声,一下下,固执地凿开清晨的寂静。火星四溅,石屑纷飞,老何双手虎口早已震裂,缠裹的破布洇出深褐色的血痕,如同他刻在大山脊背上的古老经文。
村人围在山脚,仰头望着那悬在云端的身影,摇头如同风中的枯草:“羊肠路自古如此,莫非还想凿出个通天坦途?”“不过白费力气!”可老何父女俩只是埋头挥锤,仿佛那叮当之声便是对这质疑唯一的回答。日子久了,连那钢钎也被山岩啃噬得短了一截,露出白骨般冷硬的金属芯子——这沉默的磨损,正是向绝壁讨要生路的铁证。
寒来暑往,不知过了多少晨昏。当又一缕春阳刺破云层,人们惊觉那峭壁上竟蜿蜒着一条灰白的新痕。它硬生生从无路处劈开血肉,盘绕而上,如一道新生的巨大伤疤,又似一条挣脱束缚的粗壮绳索。
终于,老何父女从新路走下,一身尘土,满面疲惫。村人小心翼翼踏上这条新开的路,脚步落在平整的碎石上,发出从未有过的踏实声响。老何的女儿俯身,轻轻采下一朵沾着石粉的野花,簪在鬓角——这鸟道绝壁之上,竟也开出了属于人的春意。老何咧开干裂的嘴唇,只吐出烟锅般粗粝的一句:“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此时再回望山脚那条旧径,它依旧蜷曲在柳树的暗影里,狭窄如故。可人心中的天堑一旦凿穿,旧路便显得如此局促可笑。月光初上,新路宛如一条发光的河,静静流淌在山崖的怀抱里——它不再囚禁脚步,而是托举着目光,将村人的心送往山外辽远的地平线。
原来山穷未必是绝境,柳荫亦能铺作前程的底色。当人用筋骨磨亮钢钎,以血汗浇灌决心,纵是飞鸟不渡处,亦可凿出万马奔腾的坦途。从此天风浩荡,吹拂着新路上每一粒微尘——那是自由重新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