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记忆中,阿炳叔就像巷子里的一个传奇人物,被大家公认为“神仙”。他家的小院总是热闹非凡,门庭若市,终日烟雾弥漫,仿佛被一层神秘的面纱所笼罩。
阿炳叔的小院里,牌九碰撞的清脆声响彻了每个晨昏。他常常斜倚在那张古老的太师椅上,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那缭绕的烟雾,让他的身影在朦胧中若隐若现,宛如仙人下凡。
每当牌局得意之时,阿炳叔便会拍案长笑,那笑声如同洪钟一般,在小院里回荡,嗡嗡作响。他高喊着:“快活!快活!此真神仙日子也!”这声音仿佛要冲破斑驳的墙壁,直上云霄,仿佛他已经挣脱了尘世的束缚,踏着烟云,扶摇直上九重天。
阿炳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逍遥自在的仙人,那团迷离的烟雾,便是他为自己点化出的天梯与祥云,引领他通往那无忧无虑的仙境。
阿炳叔曾经可是我们这片土地上赫赫有名的雕花木匠啊!他那双手简直就是鬼斧神工,能够让那些原本已经枯死的木头焕发出勃勃生机。然而,自从他沉迷于那烟雾弥漫的牌桌和喧闹嘈杂的赌局之后,他那双原本灵巧的手就渐渐地与凿子和刻刀疏远了。
以前,阿炳叔的工房里堆满了各种精美的木料,每一块都经过他的精心挑选和雕琢,散发出淡淡的木香。可如今,那些木料都被牌桌和烟灰缸所取代,工房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烟灰缸里的烟灰堆积如山,就像阿炳叔那颗被尘世蒙蔽的心窍一样,越来越浑浊。
邻居们偶尔看到阿炳叔这样,都会忍不住叹息一声。但阿炳叔却不以为然,他总是潇洒地扬起手,似乎想要挥去那些烦恼和忧虑,仿佛这些都只是世俗的累赘,根本不值得他去在意。然后,他还会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千金散尽还复来,及时行乐最痛快!”仿佛他已经看透了人生的真谛,只追求那短暂的快乐。
几年光景,竟如指尖的烟灰簌簌抖落,消散无踪。阿炳叔的院落终究冷清下来,徒留一屋呛人的烟味与空酒瓶狼藉。再见到他,是在镇尾窄巷的深处。他蜷缩在破旧的屋檐下,像一截被风雨蛀空了的老木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深陷的眼窝里空茫茫一片,昔日那点“神仙”的逍遥气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具被烟与酒榨干了魂魄的躯壳。有人递给他半个冷硬的馒头,他枯枝般的手一把夺过,囫囵吞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这“神仙”的仙馔,如今竟寒酸至此。
又过了些时日,巷子里再不见阿炳叔的身影。只偶尔从镇尾那间老旧的当铺掌柜口中听得一丝叹息:“阿炳啊……连他爷爷传下的那套雕花刻刀,都早化成我账本上的烟云喽!”老掌柜摇摇头,目光投向门外浑浊的天空。那刻刀曾雕琢过多少灵动的花鸟,浸润过几代人的心血,如今却只换得几枚叮当作响的铜板,顷刻间便在那虚妄的“仙乡”里灰飞烟灭。
我伫立当铺门槛,心头蓦然惊悸:原来“浪荡子逐日称仙”的烟云幻境,不过是欲望蒸腾出的海市蜃楼。人若沉溺于虚妄的欢场,将魂灵典当给那片刻的“逍遥”,终将被那迷魂的烟雾彻底吞噬,永失彼岸。而那把沉入当铺幽暗柜台的刻刀,仿佛一声尖锐的警哨,刺破了所有关于“快活神仙”的迷梦——它告诉我,真正的岸,只存在于双手耕耘的厚土之上,而非那吞云吐雾、醉生梦死的虚妄云端。
歌舞场中,欲望如涛,人若迷失其中,几时才能寻得渡向光明的筏?也许唯有当灵魂彻底被浊浪吞没,沉入冰冷彻骨的黑暗之时,才会明白那“神仙”的快意,原是一场令人粉身碎骨的滔天大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