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利禄原是天公信手排演的皮影戏,偏有人当了真,硬要探手到幕布后头抓那虚幻光影。稍一动念,便似绳结缠身,愈缠愈紧,终至骨肉里都勒出深痕。
街角新起的高楼工地上,常见老秦悬在百米外墙上刷漆。腰间安全绳晃悠,人却如壁虎般自在游走。工友笑他:“老猴精!赶着多挣两份钱娶新婆姨?”他叼着漆刷含糊应道:“钱?够买酒就成。”那绳在他腰间松松挽着,倒像系着个玩笑。夕阳熔金时分,他常坐钢梁上晃荡双腿,掏出口琴吹些荒腔走板的小调。脚下霓虹初亮,车流如织,他倒似坐在云端的牧童,绳是虚牵着的牛绦——天风过耳时,满城浮华不过眼底一缕烟。
偏有李管事着了相。自升了项目经理,便似被那“经理”二字化成的金绳捆了个结实。安全帽沿压着眉间深沟,对讲机昼夜嘶鸣。有次为赶工期,竟克扣了工人保险。签字那夜,他枯坐办公室,忽觉腰间无形的绳索猛力抽搐,勒得他五脏移位。窗外老秦的口琴声飘进来,调子破得不成样,却让他想起故乡河边的芦笛——那截野芦苇可曾想过要成甚么大器?
桎梏终显形于事故之日。升降梯钢索崩裂时,老秦腰间的活扣应声松脱,人如鹞子翻身落进安全网。李管事从监控室狂奔而出,却见老秦正盘腿在网上,捡着散落的螺母哼小曲。众人围拢惊叹,老秦只挠头:“绳扣系太死,倒要被它吊死哩!”李管事闻言如遭雷击,低头看自己精心保养的鳄鱼皮带——这油亮之物,何尝不是另一条要命的绞索?
当夜李管事醉倒在水泥垛旁,怀里紧搂着保险单。老秦拖他起来,他忽地嘶声大笑,将单据扬作白蝶纷飞。月光下他踉跄走向未封顶的楼台,解下皮带奋力抛向夜空。牛皮带着金扣划出弧线,坠入深巷再无回响。
翌日工地便少了李经理。有人说在早市见他趿拉着布鞋,帮菜贩推车。板车上青芹沾露,红椒耀目,他腰间系着根麻绳,绳头胡乱挽个活结,随脚步晃荡得悠然。有孩童追着车跑,他顺手抽根萝卜递去,泥点溅上裤管也不拂拭。
老秦依旧悬在高空刷漆。某日风大,安全绳在蓝天里荡秋千。底下孩童惊呼,他却探身给窗沿铁锈描金边,哼唱声混在风里:“金绳银绳,不如云绳自在……”绳影投在灰墙上,竟似游龙戏珠。
原来造化弄人,给众生备下各色绳索。有人当项链挂,有人作绞索缠。老秦们早参透机关——那绳原是虚挽着的,紧一分则成枷,松一寸反得逍遥。荣利场中多少聪明客,倒不如个高空匠人懂得绳结该系几分活扣。
云影掠过新漆的玻璃幕墙,绳索悠悠。地上仰头的看客终将散去,唯天风永恒吹拂着半空绳端。绳上人俯视尘寰,忽然懂得所谓飞升,不过是在桎梏与自由之间,找到那截恰可随风起舞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