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常谈论机巧能够通神,却不明白拙朴本身就具有万钧之力;又羡慕闲适安逸如同登上仙境一般,哪里料到强行装作悠闲反而如同被囚禁一般。拙这个字,就像古老的陶制素胚,表面粗糙却蕴含着浑厚的生机;闲这个字,好似山间的流云,自由自在的同时坚守着天地的本心。
在巷尾有一位周师傅,他修鞋已经有三十年了。他的十指粗短,就像老树根一样,而他缝补的补丁针脚也显得很笨重,仿佛蜈蚣在缓慢地爬行。有学徒嘲笑他的技术笨拙,他只是憨厚地搓着手说:“我的手比较笨,所以就多缝三趟。”
有一天,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整条巷子的新式皮鞋都被泡在了水里,只有他修补过的旧鞋子像小船一样漂浮在水面上。当人们穿着这些歪扭着针脚的鞋子回家时,才真正理解了这看似笨拙的功夫里所蕴含的真谛——拙朴就如同深深扎根的树根,虽然没有花朵和叶子那样的妩媚姿态,但却在风雨飘摇的时候默默地维系着行人的安稳。
“拙”字藏锋,竟能消解世间多少无妄之灾。曾见莽撞后生骑车撞翻瓜摊,红瓤黑籽狼藉满地。摊主老汉不怒反笑,弯腰拾起半块递去:“尝尝?摔裂的更甜哩!” 青年满面赤红,次日竟携友买走整担残瓜。那一念拙厚的包容,如软泥裹住尖石,将场干戈化作善缘。拙者不工心计,反而避开无数心机罗网。
至于闲字,世人常错认其形。东街茶馆里终日坐满“闲人”,紫砂壶底茶垢积得发亮,谈资却如蝇群嗡嘤:某家股票涨跌,某人升迁内幕。他们眼珠滴溜转,十指在膝上焦躁敲打,闲坐的皮囊里困着只追名逐利的困兽——这强讨来的“闲”,不过是精致的囚笼。
真正的闲人就像溪边的老柳树一样。在城西,有一位退休教师陈老,每天中午时分,他必定会扛着锄头去整理那片荒芜的园子。有个天真无邪的小孩,总是好奇地扒着篱笆,问陈老:“爷爷,您在种什么宝贝呀?”陈老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微笑着回答道:“爷爷种的是一点空闲呢。”
只见陈老掘土移苗,动作缓慢得如同在打太极拳一般,他的衣襟上沾满了草屑和泥点。等到夕阳西下,余晖如熔金般洒在园子里时,陈老便会倚着那棵歪脖子柳树,悠然自得地打起瞌睡来。任凭微风翻动着书页,鸟儿们偷偷啄食着篮中的青枣,他都毫不在意。在他那松弛的皱纹里,流淌着一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清逸之光。
所谓“拙”,并非愚笨迟钝,而是在与世俗周旋时,特意保留的一片余地;而“闲”,也并非懒惰懈怠,而是心灵得以自由呼吸的空间尺度。
在五金铺里,张伯的柜台玻璃下压着半张毛边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守拙偷闲”四个字。张伯修理锁具和配制钥匙的速度非常慢,但顾客们却都心甘情愿地等待着——因为他总是在完成工作后,顺手为那生锈的锁滴上两滴桐油。那桐油瓶旁边,斜插着一束野菊花,金黄灿烂的花朵映衬着张伯那慢悠悠的笑容:“急什么呢?连铁器都需要喘口气呢。”
这尘世滔滔,多少机巧终成负累,强求的悠闲终归是画地为牢。不如学那山间樵夫:钝斧斫柴声笨重,却震落松针上的晨露;歇肩时望云,亦不计算云影挪了几寸光阴。当拙朴渗进骨血,闲逸化入呼吸,生命方显出不雕不饰的本相——那浑金璞玉般的光泽,原不必向浮世讨要半分便宜,亦无须向红尘辩解半点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