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以应酬为乐,席间言笑如彩蝶纷飞,终不免翅沉粉落;却不知独坐斗室,反能听见心底清泉泠泠。人间交往之道,贵在弃浮华而守朴拙——那未经雕饰的本真,才是精神得以栖息的幽静山谷。
挥毫泼墨原为抒怀,何须周旋应景?城中公园一隅,常见白发老者以青石为案,清泉洗笔。过客围观指点,他自岿然不动。待人群散尽,却见他忽将前作尽付流水,复取新纸,笔下骤现孤松峭拔之姿,眉宇间尽是陶然之色。应酬之作如纸鸢,须借他人之风;独处之笔则似山间云,舒卷只随本心。
书信通达情意,与其工巧藻饰,不如肝胆相照。旧居邻家少女求学他乡,其父每月必寄手书。某日我见信笺自门缝飘落,拾起时瞥见歪斜字迹:“昨梦汝幼时跌伤膝,醒犹心悸。钱在枕下,勿省饭资。” 墨团斑驳处,尽是未说出口的牵念。此等文字如粗陶碗盛热汤,拙朴中自有暖透肺腑的真味。
在棋盘之上,也能映照出世间的人情冷暖。在巷口的老槐树下,常年摆放着棋局,这里仿佛是一个小小的江湖。王老伯是这个江湖中的常客,他每遇到前来请教的少年,都会主动让三子,以示对后辈的关爱和鼓励。
有一天,一个稚童前来挑战,然而,他却连败十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眼看就要哭出来了。但令人意外的是,老人并没有因此而责备他,反而抚掌大笑道:“妙哉!此局汝虽失‘帅’,却得了三卒过河的真章。”说罢,老人从布袋里摸出一块麦芽糖,塞进了童儿的手中。
就在这一刻,胜负的念头如同青烟一般消散,留下的只有老少二人促膝而谈的笑语,在树影的摇曳中缓缓流淌。原来,棋盘真正的经纬,并不在于棋子的布局和胜负的较量,而是在于人心相通的那一方寸之间。
至于笑谈之乐,戏谑浪言终究比不上疏狂放歌。在一个深秋的雨夜,面摊的篷布下挤满了避雨的人。突然间,一个赤膊汉子敲起了碗,放声高歌起来。他那破锣嗓子,惊得屋檐上的宿雀四散飞逃。
众人一开始都惊愕不已,但很快,应和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有人用铁勺敲着锅,为他打节拍;有人将塑料桶倒扣过来,当作鼓来敲打。这荒腔走板的合唱,竟然震得篷顶的雨珠簌簌落下。
在这一刻,市井的俚语都变成了天籁之音,笑与泪交织在一起,人们卸下了所有的精致伪装,展现出最真实的自我。
原来人间至味,俱在素心相见处。当应酬的虚礼剥落,直陈的诚意便显山露水;当竞胜的锋芒敛去,促膝的温情自流转生辉;更当谑浪的机巧散尽,狂歌的真性才喷薄而出——那是生命褪尽浮华后,裸露出的赤诚魂魄。
老鞋匠张爷常念叨:“线要直,针要实,鞋才跟脚。” 他补了半生鞋,也守了半生拙。看他为稚童缀鞋,线头收尾时总多绕三匝。这多余的功夫无人喝彩,却让奔跑的小脚永不露趾。人间情谊何尝不是如此?那些笨拙的诚恳、朴素的关怀,恰如这三匝线头,默默系住了世情的温暖。
且看那卖菜妇人称罢青葱,总要添两棵香芹;听书少年读到佳处,忘情拍案惊飞茶沫。此等未加矫饰的刹那,才是红尘最珍贵的珠玉。当浮华散尽,唯余本真清辉朗照——它让我们在喧嚣人世,依然能触摸到生命粗粝而温暖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