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茶馆的晨雾里,说书先生沙哑的嗓子总吊着一段传奇:“范生三更灯火五更鸡,文章惊鬼神,金榜必题名!” 角落里的范秀才,闻此便挺直了瘦脊梁,枯指将破旧青衫的褶皱捋了又捋,仿佛那“范生”二字已化作朱砂,滚烫地烙在他单薄的胸襟上。他眼中燃着两簇幽火,是油灯长年舔舐瞳孔留下的烙印,亦是功名执念淬炼出的精魂。
秋闱放榜日,长街人潮如沸粥。范生挤在汗臭与脂粉气里,指甲深陷掌心,目光如钩,急急刮过黄纸朱字。三遍筛过,从头至尾,不见“范进”二字。喧声霎时退潮,耳畔只余尖锐蜂鸣。他踉跄撞倒馄饨挑子,热汤泼上破靴,竟浑然不觉。金榜那刺目的黄,是倾塌的天幕;未见的墨字,是抽去他三十年脊梁的钢鞭。他瘫坐泥泞,怀中揣了月余、已捂得温热的应试文章散落一地,墨迹被污水浸染,如一群溺死的黑蝶。
几日后,茶馆角落多了一具活尸。范生枯坐如朽木,面前茶凉透,浮沫凝成死白的痂。邻座阔少高谈新科进士游街盛况,金鞍玉勒,簪花映日,声浪如针,根根扎进他耳蜗。他忽地浑身剧颤,喉间挤出夜枭般的惨笑,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好!好个金榜题名!好个紫蟒玉带!” 他抓起粗陶碗猛灌冷茶,茶水混着浊泪滚入喉中,仿佛要浇熄心头那团焚尽血肉的虚火。茶碗重重顿下,裂璺如闪电劈开粗陶——功名幻梦,终在此刻彻底碎成齑粉。
从此,范生成了茶馆最沉默的影子。他不再临窗苦读,只日日替老周抄录茶牌。秃笔舔着劣墨,在粗纸上爬行,字迹笨拙如蒙童初学。某日墨尽,他俯身砚池,欲刮残墨续写,水中忽映出一张枯槁鬼面:双颊凹陷如崖壁,鬓角霜痕刺目,唯眼底那点曾经灼人的功名焰,已化为两潭深寂的死水。他悚然一惊,指间残墨滴落,在“雨前龙井”的“井”字上晕开一团浓黑,恰似命运对他半生痴妄的无情嘲弄。
寒夜,茶馆只剩范生与老周对坐。炉上铜壶嘶鸣如困兽,白气扑向屋梁。老周推过一碗滚烫粗茶:“范先生,茶凉伤胃。” 范生枯掌捧碗,暖意顺指而上。他忽道:“昔闻‘求道须经功名闹’,只当狂言。今方知,不撞碎南墙,不识墙外另有青天。” 语罢,竟有浊泪滚入茶汤,激起点点微澜。那泪非为失意,乃是幻灭的灰烬中,终于透出一丝新生的清气——功名烈焰焚身成灰后,反裸露出灵魂从未得见的荒原,荒凉却真实。
翌日,范生立于檐下。雨丝如帘,街面水洼浮着枯叶残花,浊流滚滚。他凝望许久,忽觉这污浊泥水,亦是天地间一股奔流不息的力量,自有其粗粝的生机。功名金榜,不过浮于浊浪的几片油彩,终将被淘尽。他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肺腑间积年的郁结竟松动了几分。
暮春,范生受老周之托,往城外茶山清点新苗。他弃了青衫,一身短褐行于泥径。茶芽初绽,漫山新绿如泼,山风裹着草木清气撞入胸怀。他蹲身捧起一抔湿土,黝黑微润,指缝间漏下的泥屑带着大地的体温。远处采茶女的山歌飘来,清亮如溪涧,竟比昔日苦读时听闻的圣贤章句更熨帖心魂。
山腰歇脚时,他倚坐老茶树根。虬根盘踞如苍龙,树皮斑驳如古经。掌心泥土余温犹在,他忽觉这卑微尘土,才是托举万物的根本;这山间草木,方为不假雕饰的天章。功名幻影如茶烟散尽,眼前真实的山川泥土、风雨劳碌,反而透出亘古的庄严。他俯身以额触地,青草气息混着泥土腥甜直冲灵台——原来真正的“道”,不在云端金殿,而在俯首时鼻尖触碰的这片生养万物、亦将收容万物的苍茫大地。
下山时,暮色四合。范生肩头沾着草屑,裤管溅满泥点。路过城门口,恰见新科进士的朱幡仪仗浩荡而过,锣鼓喧天。他驻足人丛,静观那煊赫车马远去,面上无波无澜,只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皮影戏。金箔朱漆的华光,再不能灼痛他的眼。
回到茶馆,老周递来新沏的野山茶。范生捧碗轻啜,茶汤粗涩,入喉却有山野清气回旋。他望向檐外沉沉暮色,忽觉心头一片前所未有的空阔澄明。功名烈焰焚身之苦,终换来灵魂的凉荫匝地;金榜幻灭后的荒芜,反成了滋生真实生机的沃土。这一“闹”一“死”,原是天意最慈悲的棒喝,只为打醒梦中人,指给他看——大道不在琼林宴,而在手中这碗映着星月、盛着人间烟火的粗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