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老周枯指捏着账簿,纸页已泛黄卷边,墨迹间浸满三十载的汗渍与银钱锈气。他指尖划过一行朱砂批注,那是为半钱茶税与官差周旋三日的战果;又抚过一处墨渍,是当年昧下茶客遗金时手抖的见证。算盘珠油亮如鬼眼,每一颗都在无声拷问:这些吞进吐出的碎银两,这些耗尽心血的名缰利锁,究竟蚀去了几斤骨血、几寸魂灵?
他忽觉喉头腥甜,似有铜锈翻涌。窗外卖炭老秦的吆喝声飘来,沙哑如钝锯拉木,竟比算珠声更显生机勃勃。老周猛地合拢账册,红绳应声而断,纸页如折翼之蝶纷扬四散。他推门而出,将腰间那枚象征账房权柄的铜钥匙“当啷”掷入废茶桶。浊气随这一掷呼出肺腑,肩头重枷訇然卸落——原来所谓名利关隘,不过是自己用半生光阴在心头筑起的囚笼。笼门既开,市井烟火气扑面而来,反觉从未有过的筋骨松快,此为小休歇。
巷尾石阶上,张伯默坐如古松。他脚边青石凹陷处蓄着浅水,倒映出枯瘦面容与流云。癌痛如附骨之蛆,日夜啃噬,他却将最后气力用于磨砺一柄柴刀。砂石在刃口往复,沙沙声稳如古寺晨钟。陈生蹲守身侧,欲代其劳,老人枯掌轻按他腕:“刀要自磨,路须自走。” 声气弱如游丝,目光却澄澈如秋潭,映着陈生忧惶的面容,也映着檐角一方流转的青天。
弥留之夜,张伯唤陈生至榻前。油灯将枯影投在土墙上,摇曳如风中残烛。他颤指床下旧木匣。陈生启之,唯见一柄磨得锃亮的柴刀,静静卧于空匣,如月落寒潭。老人唇边浮起极淡笑意:“用它……劈开冬日的冻柴。” 言毕气息渐微,目光缓缓投向虚空,竟无半分挣扎留恋,如倦鸟归林般安然合目。那柄柴刀无言,却比万语千言更锋利地劈开了生死的迷障——原来大休歇非关形骸存灭,而在灵魂放下对“我”字的最后一念执着,如露归海,自在圆满。
三日后,陈生携柴刀入山。利刃破开冻硬的柴垛,清响在山谷回荡。碎木飞溅如蝶,阳光镀亮每一道崭新劈面,散发出松脂的清香。陈生挥汗如雨,忽觉手中刀柄温润,仿佛承续着张伯掌心的余温。山风过耳,似有老人沙哑笑语随松涛流转。他抬首望峰顶流云,心头那点沉甸甸的悲凉,竟被这劳作的热力与山野清气悄然化开。
溪畔青石上,陈生小憩。水中倒影晃动,恍惚间竟见张伯盘坐溪石的身影与自己重叠。他掬水泼面,清凉直透灵台。名利如水中泡影,生灭无常;生死如溪石默然,亘古如斯。老周掷钥卸枷是破泡影之幻,张伯托刀而去是证溪石之真。两重休歇,原是一体两面——看破人间戏台浮华,方得小自在;勘透生命本来空寂,终获大安然。
夕阳熔金时,陈生将柴刀浸入溪水。寒波荡漾,磨石般的溪底卵石历历可见。刀身清光流转,与水中石影、天边霞光交融成一片永恒的金红。陈生忽觉手中刀,亦是张伯留在世间的磨刀石,正以自己的血肉为砥,磨去后来者心头的锈迹与迷障。
晚风渐起,他负薪下山。暮色中的小城灯火次第亮起,炊烟与茶香交织升腾。老周在茶馆前扫洒,粗布衣衫沐在暖光里,身影竟有几分山野樵夫的疏阔。二人目光隔街相触,彼此了然一笑。
原来透得那名关利锁,不过如卸下戏装,露出生活本真的粗布衣衫,此为小休歇;透得那生死大限,则如认清戏台本空,纵粉墨登台亦从容,方是大休歇。而此刻山径负薪、街角扫洒的平凡身影,沐着人间烟火,踏着坚实土地,正是穿越两重关隘后,灵魂最终落脚的、真实不虚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