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老茶馆的账房先生老周,近日添了桩奇癖:无事时,必从青瓷碗架上取下一只薄胎杯,对光细察。碗壁薄如蝉翼,透出指影朦胧。偶见一丝水痕,便取素布反复揩拭,直揉得那瓷胎温润生光,方才罢手。他眉间微蹙,仿佛要借这机械动作,拂去心头悄然滋生的藤蔓——那些关于银钱涨落、他人褒贬的无根妄念,正如茶渍攀附杯壁,无声蚕食着心地的澄明。
一日,赊账的茶商忽至,言语间夹枪带棒,讥老周前日账目核得严苛。老周枯指捏紧杯沿,青筋微凸,杯中残茶轻晃如怒海微澜。他忽觉一股浊气直冲喉头,舌尖已滚烫如灼。可就在浊浪拍岸的刹那,他垂目瞥见茶汤里自己扭曲的倒影——那分明是粗浮意气在杯中显形!他深吸一气,浊浪缓缓退潮,喉间只溢出平静一句:“账目如茶,清浊自有分明时。” 那茶商脸上红潮翻涌,终讪讪而去。一场风波,竟消弭于老周一念自省之间。
月底盘账,盈余丰盈。老周枯唇微扬,指尖算珠拨得山响。他唤来小徒阿青,正欲指点江山,却瞥见铜壶壁上自己得意的倒影:眉梢挑起,嘴角歪斜,俨然一副市侩骄矜相。壶中沸水咕咚,似在嘲他忘形。他猛然噤声,只将新沏的茶默默推至阿青面前,指尖微颤如秋风中的叶——原来得意之酒最易上头,需时时以自省为冰,镇住那灼人的骄焰。
未几日,老茶客张伯病故。老周受托清算其旧账,竟发觉一笔糊涂账目,自己反要垫付银钱。暮色沉沉,他枯坐空案前,算盘珠散乱如溃兵。怨怼之气如茶渣淤塞杯底,苦味翻涌:怨张伯糊涂,怨世道不公,怨自己半生操劳……他欲推案长叹,指尖却触到那只常拭的青瓷杯。杯壁沁凉,如清泉漫过心头焦土。他凝视杯身清光,忽有所悟:怨望如茶垢,淤积愈厚,心窍愈塞。他轻叹一声,提笔记下垫款,如拂去碗底最后一点沉渣——失意之海汹涌,能渡己者,唯有放下怨舟,自掌心灯。
日影流转,老周拭碗的时辰日渐缩短。青瓷杯依旧光洁,他却不再执拗于一丝水痕。偶有闲暇,他只静坐片刻,任市声如潮拍岸,心湖却波澜不惊。那日日勤拂的功夫,终将闲念、躁气、骄矜、怨望,如尘屑般层层扫出心门。
暮春午后,老周为远客斟茶。素手执壶,水流如银线,稳稳注入薄胎青瓷盏中,汤色澄澈,无一丝涟漪。远客赞他茶艺精进,气度沉凝。老周只淡笑垂目,指尖轻抚温润的杯壁。那青瓷碗盛着琥珀光,亦如他此刻的心境——闲杂之念如浮沫散尽,粗浮意气沉入杯底,骄矜怨望早已随茶烟飘渺。拂拭多年,杯壁映出他眉目间一片朗然,竟似雨后初霁的天空。
他起身推窗,市井喧嚣扑面而来。老周却觉心如古井,市声不过是掠过水面的风。原来真正的学问真消息,并非堆砌辞章,而在于这日日勤拂拭的功夫:从无事生念到心若止水,从遇事即燃到八风不动,从得意忘形到淡看浮云,从失意生怨到甘之如饴——层层剥落,步步归无,终在红尘喧嚣里,养出一颗如青瓷般温润、透亮、不惹尘埃的平常心。
窗外春风拂过檐角铜铃,清音袅袅。老周收回目光,见青瓷盏底茶烟散尽,唯余几片翠叶,如小舟静泊于澄明之港。他指尖虚虚拂过空杯,如同拂过被岁月打磨通透的自己——那日日勤拭的,何止是碗?更是蒙尘的性灵。如今心镜光生,映照万物而不留一痕,这才是学问在血肉里生根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