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深处,大茶灶终日吐纳。炉膛里炭火暗红,如蛰伏的兽闭目养神,寂然无声。唯铜壶稳坐其上,壶腹内暖流如地脉潜行,默蓄着沸腾之力。水将滚未滚之时,壶嘴只逸出一缕游丝般的白气,袅袅而上,在幽暗里画着无人识得的秘符——这静默的蕴藏,竟比前堂鼎沸的人声更清晰地悬在空气里,寂寂之境自有其醒透的魂魄。
前堂柜台后,账房老周低眉垂目,枯指拨弄算盘。珠子碰撞声如檐溜滴落青石,清泠疏落,一声与一声之间,隔着足以容风穿过的空寂。他眉宇凝定如老僧入定,指尖的起落却分明牵动着银钱流转的江河。那算珠声不疾不徐,既不扰他眉间沉静,亦不使账目脉络有分毫紊乱——原来真正的清醒,是静水之下自有深流,寂与惺如阴阳双鱼,在算珠起落间圆融流转。
茶灶旁,张伯终日守着炉火添炭。他身影如古陶静立,烟火气也似绕道而行。偶有年轻伙计耐不住寂寞,欲寻他闲扯市井新闻。张伯只抬抬眼皮,浑浊目光如古井微澜:“火候差了,茶汤便涩。” 声气淡若游丝,却似冰针点破浮躁气泡。那点醒世人的灵光,从他枯寂的身形里透出,非但不显突兀,反如幽兰吐蕊,在静默的土壤里自然生发。他添炭的枯手稳如山根,心头的醒觉亦如暗火长燃,却从不燎原。
陈生独坐角落,捧一盏温茶。茶烟在他眼前升腾变幻,如尘世万象明灭。他观烟影而不逐其形,察心念而不纵其驰。方才邻座高声阔论的余音,此刻只如风过竹林,飒飒掠过耳际,未在心湖留下皱痕。茶烟聚散本是空相,心念起落亦是客尘,他只在觉知的源头处安然垂钓,任万般幻影从清澈的觉性之镜前滑过,不拒不留——惺惺之念如舟,寂寂之心作锚,方使神思不随波逐流。
暮色沉降,人声渐稀。后厨灶火愈显分明,暗红炭心在灰白余烬里如赤玉沉埋,静默地传递着最后的热力。铜壶嘴的白气愈发纤细,却仍持续不断地向虚空书写,仿佛在证明某种亘古的誓言。老周合上账本,算珠声歇,唯余一片比算珠声更饱满的寂静在梁柱间流淌。
陈生饮尽残茶,碗底澄澈如洗,映着窗外初升的疏星。他忽觉这方寸茶室,处处是寂与寂共舞的道场:茶灶炭火的蕴蓄是寂,壶嘴白气的昭示是寂;老周垂目的凝定是寂,指尖珠算的清明是惺;张伯枯坐的沉默是寂,片语点破的灵光是惺。而自己这盏空了的茶杯,寂然如古潭,亦曾盛满对世间万象清醒的映照。
他缓步踱至灶旁,见张伯正用火钳轻拨余烬。炭块碎裂,骤然迸出几点金红的星子,旋生旋灭,如醒觉的念头在寂寂心空刹那闪现,又复归永恒的静默。那星火明灭的瞬间,陈生心头如被无声的钟杵撞响——原来寂是寂的深海,寂是寂的浪花;浪花不碍海深,深海亦托举浪花。当惺惺之念如星火归于寂寂的永夜,那永夜本身,便是最深邃、最恒久的觉醒。
陈生俯身拾起一块尚有余温的炭,暖意透过掌心,直抵心源。这暖来自寂寂的燃烧,亦将归于寂寂的灰冷,而此刻掌中的微温,恰是寂寂不二的明证。他松开手,炭块落回灰堆,几点火星飘起,如开在虚空的金色莲花,旋即隐入幽暗——原来真正的醒觉,不在抗拒沉寂,而在懂得那寂寂深处,自有不灭的灵光长存;真正的安宁,亦非熄灭心灯,而是任灵光如星,安住于无垠的夜空,不扰不驰,自在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