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深处,陈生独坐。他掌中托着一只薄胎青瓷杯,茶烟袅袅,在幽暗的光线里织出变幻的纱幕。杯壁薄得惊人,几乎能透见指骨的轮廓。他凝神细看,那层温润的瓷胎,不过如一层虚浮的薄雾,勉强隔开滚烫茶汤与微凉指腹——所谓皮囊形骸,原也不过是天地间一道如此脆弱的屏障,又如何能真正寄托灵魂的冷暖?
邻桌喧哗骤起。赵掌柜新得了一尊玲珑玉山,正于灯下炫耀。羊脂白玉映着烛火,光晕流转,众人目光如被磁石吸附,啧啧惊叹几乎要掀翻屋顶。陈生垂目,杯中茶烟升腾,细密水汽里,万千微尘正随气流无声狂舞。他忽觉那华美的玉山,与尘埃何异?不过是大千幻境里一粒稍大的微尘,在更大的虚空幻影——“大地”的怀抱中,同样无根飘零。玉的光泽与尘的卑微,在无尽时空的尺度下,竟模糊了贵贱的界限,最终皆归于洪荒的寂静。
茶烟渐散,杯底露出澄澈的汤色。陈生轻转杯身,青瓷在他指间流转着脆弱而虚幻的光华。杯上细微开片,恰似命运在形骸上悄然刻下的伤痕。这承载茶汤的形骸尚且非我所有,终将归于尘土;那些身外炫目的长物,如同赵掌柜手中玉山,不过是依附于形骸的幻影上的幻影,更是风中飘絮,如何能成为灵魂的锚地?
他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肺腑。茶味清苦回甘,这刹那真实的慰藉,仿佛穿透了形骸与尘物的迷障。抬眼再看那喧闹的中心,赵掌柜脸上因占有而生的红光,此刻在陈生眼中,竟似灯火投在空荡舞台上的虚影——如此执着于微尘堆砌的幻景,却不知肉身亦是逆旅,万物终为过客。
茶尽烟消,陈生搁下空杯。杯底只余几片青叶,静卧如微小的舟,停泊在名为“此刻”的浅浅港湾。他缓步踱至窗前,推开轩窗。晚风涌入,带着市尘的微息,拂过面颊。他摊开手掌,仿佛要接住流荡的虚空,又仿佛要松开所有无谓的攀援。方才赵掌柜案头的玉山华光,众人眼里的灼热,连同自己掌中青瓷的微温,都如茶烟般在眼前散去,在更广大的空寂里,只留下无形的余味。
他望见深蓝天幕上疏星几点,亘古而微茫。那些星子悬于无垠,不正是宇宙指尖的微尘?而足下这承载悲欢的大地,在星海间亦不过一粒沉浮的埃土。形骸非亲,长物是客,微尘与星辰,不过同是洪荒梦影中明灭的碎屑——执着其形,无异于捕捉风痕;认取其实,方知唯有当下心魂感受的那缕清苦与回甘,如茶烟在虚空里结出的空花,虽亦无实,却曾真切地温暖过逆旅中的寸寸光阴。
陈生合上窗扉,将市声星芒皆关在身外。室内的空寂反而显得无比丰盈,仿佛整个宇宙的微尘与幻光,此刻都沉淀于他方寸灵台,又归于澄澈的宁静。他袖底似有茶烟余痕,那并非形骸的温热,而是勘破万幻之后,灵魂拂过虚空留下的一抹淡远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