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深处的老茶馆,冬日最是喧嚣。北风卷着雪粒撞在窗棂上,茶客们围着泥炉呵手跺脚,仿佛要将满腹的怨气与寒气一同呵出。唯有卖炭的老秦,缩在角落条凳上,沉默如一块未燃的黑炭。他粗粝的指关节冻得发紫,却将半筐卖剩的炭块紧拢在身侧——那是他明日的生计,亦是此刻唯一的热源。邻座阔少嫌炭烟呛人,折扇轻摇,冷语如冰锥:“穷汉体味,污了清雅地界。”老秦眼睫低垂,只将身子又蜷紧三分,那沉默的脊背如冻土般冷硬,不辩一词。
炉上铜壶嘶鸣,白气蒸腾。账房先生老周提壶巡场,滚水注入茶碗,暖雾扑面。他目光扫过老秦僵直的肩,脚步便多停了一瞬。壶嘴微倾,一道滚烫水线稳稳注入老秦面前的粗陶碗,茶汤顷刻涨满,琥珀色的暖意几乎要溢出碗沿。“老哥暖暖手,今日炭火钱,算我茶资里。”老周声气平和如常,仿佛只是拂去案角一点浮尘。老秦冻僵的手指触到粗碗温热,眼底冰封的河面,似被这无声暖流悄然凿开一道细缝。他喉头滚动,终究只低头啜饮,任那暖意顺喉而下,缓缓化开胸中冰坨——原来尘世寒凉处,一点温存的情意,竟比炭火更能煨暖冻透的肝肠。
茶烟缭绕中,陈生端坐如钟。他面前一碗清茶,热气渐消,青瓷盏壁透出幽凉。对面绸缎庄的赵掌柜,正唾沫横飞地炫耀新得的翡翠扳指,绿光莹莹,映着他眼底灼热的贪欲。众人目光如钩,恨不得粘在那抹翠色上,陈生却垂目观茶。茶汤澄澈,映出他眉间一点沉静,仿佛那价值千金的翠色,不过是碗底浮光掠影的虚华。赵掌柜见陈生无动于衷,将扳指直递到他眼前:“陈先生见多识广,您瞧这水头?”陈生指尖轻点杯沿,声淡如茶烟:“好玉温润养心,若反成心头火,岂非辜负了造化?” 赵掌柜脸上得意的红光倏然褪尽,讪讪缩手。陈生眼底那泓静水,未曾因翡翠的绿光泛起一丝涟漪——原来嗜欲场中,唯有守住心魂深处那脉寒泉,方能不为浮华虚火所伤。
暮色渐沉,雪愈急。老秦终于起身,将几块好炭默默添入茶馆大炉,炭火噼啪,骤然腾起金红的光。暖意弥散,融化了满室冰冷的空气。他背起空筐推门而出,身影没入风雪前,回头向老周微微颔首。那一点头如炭火余烬,暖而不烫,是寒士最深的谢忱。
陈生饮尽残茶,青瓷碗底余着几片舒展的叶。他指尖拂过微凉的碗壁,如触寒玉。方才满座对翠玉的灼热目光,此刻想来,不过是红尘虚火上腾起的几缕青烟。而老周那碗无声的暖茶,老秦添入炉中的炭,倒如雪夜微光,在人心幽暗处留下真实的暖痕。
风雪叩窗,炉火正红。陈生望着跃动的火苗,忽有所悟:所谓“意气须温”,非是灼灼烈焰,而是对尘世苦寒处一份体己的暖意,如炭在雪中,默然生温;所谓“肝肠欲冷”,亦非漠然如冰,而是对浮华嗜欲一道清冽的屏障,如玉蕴寒泉,自守澄明。温与凉,原是心魂的两面——暖意付予寒夜行路人,清冷留予心头迷金客,如此,方能在滚烫的世道里,护住灵魂不被焚毁,亦不被冻僵。
雪光映着空了的青瓷碗,碗底清亮如镜。陈生看见镜中自己眉目平和,亦映着炉火暖红的光影——原来温凉相济,方是人间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