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的破寺里,悬着个古怪的老僧,法号“了尘”。他枯坐石室三十年,青石蒲团早被磨出人形凹痕,凹痕深处又生出茸茸青苔,倒像岁月为他另塑了一具鲜活的绿衣。了尘深信“了”字乃佛门真髓,终日参悟“了生死”、“了烦恼”,连呼吸吐纳都暗合一个“了”字圆转的笔势。
一日大雪封山,小沙弥慧明扫雪归来,呵着冻红的手道:“师父,‘了’字究竟何意?”了尘垂目,枯指轻叩石台:“譬如这雪,扫了便了。”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掀开柴门,新雪又簌簌落满阶前。慧明望着顷刻覆白的石阶,眼中困惑如雪雾弥漫。
了尘心中微动。当夜风雪更厉,他闭目盘坐,神思却如脱缰野马,竟妄想借这天地混沌之机,一举“了”却尘缘。他强摄心神,意念如锥,直刺虚空,欲将风雪、古寺、连自己这副枯骨一并“了断”。冷汗却涔涔而下——愈是刻意求“了”,风雪声愈是尖锐刺耳,柴门呻吟愈显清晰,连自己骨节的酸响也如闷雷滚过心头。石室顿成樊笼,将他困在“了”与“未了”的夹缝中,动弹不得。
翌日雪霁,了尘脚步虚浮,竟踏进荒废的后院。残雪覆着半截石磨盘,磨槽里积着浊水,倒映出他憔悴如鬼的面容。他怔忡走近,忽见眉心凹陷处,一簇青苔正吮着雪水,舒展成天然的“了”字!笔意圆融流转,毫无雕琢之气。了尘枯指颤抖着抚过那苔痕——凉意顺着指尖蔓入心脉,如醍醐灌顶。他凝视这无心生就的“了”字,再回想昨夜强求“了断”的苦痛煎熬,忽觉三十年枯坐,竟不如磨盘上这一痕苔绿通透。
自此,了尘日日晨昏立于石磨旁。他不扫磨上积雪,不拂风吹落的松针,只静观那苔痕“了”字在雪化冰消、叶腐虫蚀间悄然变化。春日雨水注满磨槽,青苔浮漾如碧绸,“了”字便添了水纹的柔媚;秋霜凝于苔面,字迹又显嶙峋风骨。了尘望着,唇角渐有笑意——这天然“了”字,何曾执着于自身形态?它只是应着四时流转,活着,长着,枯荣随意。
某夜月华如练,了尘忽见磨盘上青苔莹然生辉。那“了”字被月光浸透,仿佛随时要化碧烟飞去。他心头澄明如镜,信步走至崖边。脚下云海翻涌,头上星河欲流。他摊开枯掌,一片落叶恰坠入掌心——叶脉纵横,分明又是一个天成之“了”。
了尘忽然纵声长笑。笑声清越,惊起数只宿鸟,扑棱棱掠过月轮。他三十年苦求而不得的“了”字真谛,原来早已写满天地:山溪潺潺是“了”,不为谁歌,亦不为谁止;流云舒卷是“了”,不留痕迹,亦不避形迹;甚至他足下这承载万古的莽莽青山,亦只是“了”的化身——它无言存在,亦无念消长,便是永恒的自在与圆融。
老僧返身回寺,经过石磨时,脚步未停。月光下,那磨盘上的苔痕“了”字越发青翠欲滴。风过庭院,松涛阵阵,石磨槽底残水微漾,倒映一天星斗流转。青苔静伏,星汉奔流,动与静在此处交汇,却无半分冲突,只融成一片大和谐。
慧明清晨洒扫,见师父惯坐的青石蒲团空空如也。寻至后院,只见石磨上苔痕鲜碧,那个天然“了”字似乎比昨日更圆润些。老僧了尘,已不知何时踏着晨露下山去了。小沙弥伸手轻触苔痕,指尖传来温润生机——原来真“了”并非断灭,而是如这苔痕,消尽执念后,生命本身自在流转的莹然碧光。
山寺依旧,云来云往。石磨静卧,苔生苔灭。那枚“了”字渐渐被新苔覆盖,痕迹模糊。可每当月满中庭,清辉泻落磨盘,朦胧苔影间,仿佛仍有圆融笔意在无声流淌。它不再是一个字,已化作天地呼吸的韵律——不须人懂,亦不求解脱,只是自自然然地“在”着。草木荣枯是它的笔画,星月升沉是它的气韵,连山风拂过空庭,也成了它无声的念诵:真“了”者,从不知自己“了”了,若起心知“了”,便已堕入“不了”的轮回。
了尘和尚消失于山下红尘,有人说他成了走方郎中,有人传他做了渡船艄公。他的形迹如云散水流,唯山寺石磨上那团生生不息的苔绿,成了“了”字最深邃的注脚——它不求解脱,却得了大自在;它不知自己是“了”,反而成了“了”本身。风过庭院,青苔在磨痕里微微颤动,仿佛连风也忘了自己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