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深处有座百年宗祠,梁柱渐朽,彩绘斑驳。族老们请来两位匠人:画师周丹青擅作山水,木匠鲁四爷精于斗拱。周丹青观此破败,只摇头道:“景致如此昏蒙,焉能重现光华?”他终日枯坐檐下,对着残破的雕花长吁短叹,仿佛这天地间一丝不谐之气,便足以窒塞他胸中万千丘壑。
鲁四爷却默然无语,绕梁柱徐徐踱步。他粗糙的手指抚过每一处榫眼,如叩问沉睡的旧友。廊柱歪斜,卯眼豁裂,那朽木的呻吟几乎透入骨髓。他忽然蹲下,掏出墨斗,在歪斜的主梁上弹出一道墨线——墨线笔直如刀,瞬间劈开了满目昏浊。老木匠的脊梁挺直了,仿佛那道墨线先拉直了他自己的筋骨。
自此,祠堂里日夜响起斧凿清音。鲁四爷伏身于梁架之间,眯眼量,俯身凿,如老蚕咀嚼桑叶。周丹青冷眼旁观,只见木屑簌簌而落,梁柱纵横交错如乱麻,毫无景致可言。他心中那幅烟云供养的山水,在这粗粝的木工活计前,一寸寸褪尽了颜色。
那日暴雨忽至,山洪如狂龙扑向村落。祠堂地势低洼,洪水裹挟着断枝碎石,轰然撞开腐朽的侧门!浊流霎时灌入,瞬间没过了脚踝。周丹青惊惶中欲护画稿,脚下一滑,颜料盘“哐当”翻倒,青绿朱砂在浊水中狰狞地蔓延开来,如同他胸中溃散的山水。
千钧一发之际,鲁四爷竟逆流奔向洪水涌入的豁口。他肩扛一根新斫的檩木,暴喝一声如惊雷,硬生生将檩木楔入扭曲的门框!洪水被这突兀的阻挡激怒,疯狂冲击着木头,水花如碎玉飞溅。老人背抵檩木,筋骨虬结如老树盘根,双脚死死钉在泥水中——那道身影竟如一块嵌入山河的顽石,暂时遏住了洪流的凶锋。
周丹青浑身湿透,望着老木匠微驼却如定海神针般的背影,心头剧震。他忽然抛下手中濡湿的画笔,踉跄着搬起地上一块垫柱的青石,跌撞着冲向鲁四爷身侧。石落水溅,他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死死压住那块顽石,为老木匠添上一分抵抗浊流的支点。两代匠人,一少一老,在洪水的咆哮中铸成了一道沉默的堤坝。
洪水终在黎明前退去。微光透进祠堂,只见满地泥泞狼藉。周丹青喘息着抬眼,目光扫过昨夜鲁四爷舍身相抗的门框——那根临时楔入的檩木与朽柱咬合处,竟因洪水的巨力冲撞,严丝合缝地楔为一体!洪水蛮横的冲撞,反而成全了这处榫卯的紧密。
周丹青呆立良久,忽然俯身拾起半截浸透的画笔,蘸着地上未干的泥水,在尚存的白壁上挥毫泼墨。他不再描摹虚渺的远山,笔下涌出的,竟是昨夜那根力挽狂澜的檩木,是鲁四爷如弓的脊梁,是洪水奔涌的狂澜!泥水纵横,墨气淋漓,一幅前所未见的“木石洪涛图”在残壁上奔腾而起——昨夜的昏蒙险境,此刻竟在笔端化作破晓的磅礴。
数月后,宗祠修缮告成。梁柱间新旧的榫卯如筋骨交握,撑起了朗朗乾坤。周丹青的壁画已然干透,泥色沉郁,水痕宛然,却透着一股风雨淬炼过的浑厚生机。祭祖大典那日,阳光穿堂而过,鲁四爷立于梁下,仰首望着那些被自己双手重新驯服的木头,它们咬合、承托、环抱,在光影交错间自成山河。
有稚童指着梁上奇妙的凹凸相嵌,问其奥妙。鲁四爷只是抚摩着柱上那道深嵌的墨线痕迹,低声道:“地气顺了,景致的光华自然破壁而出。” 周丹青在旁听见,望着梁架间错综而和谐的阴影,又望望自己壁上凝固的洪涛,终于彻悟:这梁柱间严密的咬合,这木纹与斧痕的交响,本身便是最深沉的大地之和。它无言地托举着,让所有昏蒙破碎的,终有机会在它坚实的怀抱里,重新拼凑成光华流转的崭新乾坤。
原来真正的光华之会,不在虚悬的景致,而在脚下每一寸榫卯相契的土地。当梁柱咬合如骨肉相依,昏蒙之气自破;待大地筋骨重新贯通,光华之会便如晨光,必然刺破残夜,降临在每一处曾经倾斜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