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掌柜刘三喜的算盘珠子,日夜拨得比檐下滴水更清脆。他深信口舌如刀,能劈开利路;心思如秤,能称斤毫厘。他堂前悬着“童叟无欺”的匾额,可那四个金字在幽暗里也仿佛打着算盘,字缝间都渗出铜锈气来。
那年春寒料峭,山中一位老农佝偻着背,哆哆嗦嗦捧来一篓新采的草药。篓里几株九死还魂草,茎叶凝着山露,正是药中至宝。老农枯手微颤,眼巴巴望着刘三喜,只求几个银钱给病榻上的老妻抓药。刘三喜眼底精光一闪,面上却浮起一层薄霜:“山野粗物,也值当跑断腿?这草枯黄瘦弱,活像裹了寿衣的骨头!”他随手扔出几枚铜钱,叮当落在泥地上,如同掷出了几声嘲弄的冷笑。老农浑浊的眼里仅存的光倏然熄灭,他默默拾起铜钱,那佝偻的脊背,仿佛被这几句刻薄言语又生生压弯了几分。
刘三喜毫不挂怀,转手便将那几株还魂草高价卖给了城里一位富家公子。不久后,山中暴雨倾盆,冲垮了老农那间茅屋——他和他病重的妻子,一夜之间竟被泥流吞得踪影全无。消息传来时,刘三喜正拨着算盘,指尖只微微一滞,便又噼啪作响起来,仿佛那不过是算盘上错拨的两粒珠子,拂去便了无痕迹。
未过月余,刘三喜自家却陡生变故。他那捧在手心的独子,竟得了急症,浑身滚烫如炭,名医束手。满城药石翻遍,最后得了个古方,其中一味主药,赫然竟是那“九死还魂草”!刘三喜如遭雷击,跌跌撞撞扑向药柜深处翻找——哪里还有踪影?那几株曾被他鄙薄为“枯骨”的灵草,早已化作他人囊中的白银。他呆立良久,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漫上来,药堂里森森的药柜,此刻竟如棺椁般排立着,无声地将他围困。
儿子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寒夜。小小的身子冷下去时,刘三喜枯坐在床前,手边是那张写着“九死还魂草”的救命药方。油灯昏黄的光跳跃着,映着纸上的字,像烧红的针,一下下刺着他的眼睛。他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觉无数尖利的言语,此刻都化作带血的碎石,反反复复在胸腔里碾磨冲撞,疼得他蜷缩如虾。他恍惚看见那老农浑浊而绝望的眼神,又看见自己当日轻蔑的嘴角——原来折福的刀锋,早已藏在舌尖淬炼过的毒汁里,一朝反噬,便斩断了至亲的生机,也斩断了自己在人世最后的暖意。
丧子之后,刘三喜的药铺很快便如深秋的枯叶般凋零败落了。往昔门庭若市,如今柜台积尘,蛛网悄悄爬上药柜的格栅,无声地结出一片片灰白的荒芜。偶有旧识在街头遇见他,只见他双颊深陷,目光空洞,口中时常喃喃念叨着无人能懂的词句。有人依稀辨出,仿佛在说“枯骨……寿衣……”之类的字眼。
他最后的日子,是在城外破败的山神庙里度过的。某个霜晨,守庙人发现他蜷在冰冷的香案下,身体早已僵冷。他枯瘦的手中,竟紧紧攥着一把干枯的草梗——无人认得那是什么。风从破窗灌入,吹动草梗瑟瑟作响,如同他一生拨弄过的无数算珠,此时终于落定了最后一粒,在空寂的庙宇里,敲响一片无声的悲鸣。
刘三喜至死不知,那日他药柜深处并非全无还魂草。角落一格里,分明还遗落着一小株,被他当日轻贱,与尘埃混同。这株草渐渐萎黄,最终也化作了他手中紧攥的那把枯梗——他亲手折尽了福泽,也亲手掐灭了天地间留给他的最后一星慈悲。口舌如刃,先伤的是世道人心;一念之差,最终斩断的却是自己命里回魂的草绳。
原来人间福泽如纸薄,一句寒言便能洞穿;命运回环似磨盘,碾碎他人的枯骨,最终碾出的齑粉,必先呛哑了自己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