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李夫子素负盛名,乃是十里八乡唯一的举人。他腹藏万卷,开口便是圣贤之道,闭口便是教化之功,自以为胸中锦绣足以点化顽石、陶铸群氓。他端坐于简陋的塾馆,环顾着底下懵懂稚子与粗陋乡民,眉宇间便浮起一层薄薄的悲悯与自矜——仿佛自己便是那手持陶范的匠人,只待将一团混沌泥土,塑成端方器皿。
可惜这“陶工”手下,泥胚却常不听使唤。邻家小子顽劣异常,李夫子引经据典,从“少小不努力”讲到“老大徒伤悲”,直讲得口沫横飞,那小子却只盯着窗外枝头跳跃的雀儿,眼珠骨碌碌转。李夫子恨铁不成钢,终于厉声斥道:“朽木不可雕也!”那孩子竟缩着脖子哧哧笑出声来,仿佛夫子才是堂前最滑稽的表演者。
一日,李夫子为村中争水械斗之事焦头烂额。他召集众人,慷慨陈词,从“里仁为美”讲到“克己复礼”,满口仁义道德如滔滔河水。可村民们蹲在墙根下,有的闷头抽旱烟,有的目光游移,有的干脆打起了瞌睡。末了,人群里冒出一句嘀咕:“李老爷,您讲的这些……顶水用么?”众人哄笑起来,那笑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得夫子脸色由红转白。他那些煌煌大言,竟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旋即沉没于浑浊的世俗泥水中。
夫子心中烦闷,踱步至后山散心。暮色苍茫里,竟瞥见村中那位沉默寡言的放牛老翁。老翁正蹲在田埂上,粗糙的大手轻轻抚过一头不肯归栏的牛犊,口中喃喃着无人能懂的温软乡音。奇的是,那原本倔强的小牛,竟渐渐垂下头,伸出舌头舔舐老翁布满泥垢的手背。一人一牛,在夕阳余晖中静默相依,脚下泥土蒸腾着温热的气息,竟比满堂圣训更显安详与驯服。
李夫子怔立良久,心头如被牛犊那温热的舌头舔过,猛地一颤。他恍然悟到:所谓陶镕,原来并非以言语为刻刀,强行雕琢他人形貌;而是如这老翁般,自身先化作一团温厚、润泽的活泥,以无言的热力去亲近、去包容、去暖透另一块粗粝的生土。老翁自身便是那团温润的泥胚,以无声的热力贴近了另一块生土——那热力源于生命深处的宽和与懂得,不喧哗,自有其沉甸甸的暖意。
夫子踽踽独归,步履沉重。推开书斋虚掩的门,案头烛火摇曳,映照着摊开的经卷。他缓缓坐下,目光扫过那些熠熠生辉的墨字,平生第一次觉出字里行间透出的寒凉。他取过一把平日栽花的小铲,默默走到庭院角落,竟将一册平日最珍视的《朱子语类》,深深埋入温湿的泥土之中。
此后,李夫子的言语竟一日少似一日。他依旧课徒,却不再搬弄那些高悬云端的道理,只就着眼前事,平实道来。他帮村人写信、调解田界,那双手沾染了泥土,言辞也浸透了地气。村人渐渐发觉,从前那个满口“之乎者也”的李夫子,眉宇间那道因学问而生的冷硬棱角,竟如春阳下的薄冰般,悄然融化了。
原来陶铸之功,其火候只在“透”字。未透的学问如同窑中半生之陶,徒有坚硬外壳,叩之清冷有声,却无温润涵容之量,终究难以化育他者于无形。真正的君子之道,必得让学问沉入生命的泥壤深处,经烟火熬煮,历世事揉捏,直至自身化为那团温厚柔韧的陶泥——无言,却自有烘热冰冷、圆融棱角的力量。
当夫子俯身泥土埋下经卷的那一刻,庭院里一株无人留意的野草,正悄悄顶开书页的缝隙,向着天光伸出嫩芽——泥土深处,某种温热的熔铸已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