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药铺“德馨堂”的掌柜陈守拙,在街坊眼中如同药柜里一块沉实的槟榔,质地坚实,纹理分明。他柜台上那杆乌木戥子,比他的命还金贵。黄铜秤盘磨得溜光水滑,秤杆上镶嵌的银星,寒光凛凛。每味药草过秤,他必屏息凝神,眼珠几乎要钉进秤星里去,指尖捻动秤码的动作轻如拈花,直至秤杆纹丝不动地悬停于天地之间。三钱便是三钱,一钱便是一钱,一丝一毫的含糊,在他这里便是对医道与性命的亵渎。
“陈掌柜的戥子,比城隍爷的生死簿还准三分哩!”人们如此敬畏地传颂着。这敬畏,便在这日复一日毫厘不爽的坚持里,如药香般无声沉淀。
铺中学徒阿炳,是陈掌柜远房侄儿。少年人初来乍到,看着叔父近乎刻板的谨慎,常觉小题大做。那戥子上的银星,在他眼里不过是些冰冷的刻度。然而陈掌柜日日耳提面命:“药秤虽小,称的却是人命。积善如山,未必成君子;贪利毫厘,脚下便是小人渊薮。”阿炳口中唯唯,心中却不以为然——不过几钱草木,何至于此?
德馨堂每日辰时开门,总有一溜穷苦街坊在晨曦中候着。陈掌柜照例取出预先包好的小药包,默默递去。那是些寻常却对症的草药,只收几枚铜钱,有时甚至分文不取。阿炳看在眼里,只觉叔父迂阔,积年累月,这散去的铜钱怕也能堆个小丘了。他暗自盘算,若将那些白送的药草折成钱钞,该是何等数目?
这年入夏,暴雨如天河倾覆,连下数日。城中沟满河平,浊浪翻滚。深夜,凄厉的拍门声撕裂雨幕,一个浑身湿透、状若疯癫的男人撞进铺来,怀中紧紧搂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妇人。妇人面色惨白如纸,下身的裙裾已被血水浸透。
“陈掌柜!救命啊!我婆娘……产后血崩,稳婆说……怕是不成了!”男人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守拙眼神一凛,如电光石火,几步抢到药柜前。他枯瘦的手指在百眼柜间疾飞,一味味药材被迅速拣出:老山参、阿胶、三七……他口中清晰报出份量:“急煎!人参三钱,重剂吊命!”
阿炳应声抓药,手忙脚乱。当他的指尖触到那盒价比黄金的老山参片时,心中猛地一搐。昏黄的油灯下,餐片闪烁着温润而昂贵的微光。三钱?这几乎是小半月的铺租!再看那濒死的妇人,气若游丝,男人更是衣衫褴褛,穷困潦倒写在脸上。一个声音如毒蛇般钻进阿炳的耳朵:“三钱下去,若救不回来,岂非打了水漂?少放一钱半钱,未必就吊不住那口气,横竖也是个赌……”
鬼使神差地,阿炳抓药的手微微颤抖,指尖拈起的参片,悄悄少了一小撮。秤杆抬起,那银星标示的分量,终究在“二钱半”处才缓缓稳住。他不敢看叔父的眼睛,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脊梁,手心里的冷汗几乎要将参片濡湿。他低着头,将那份刻意短缺的药包塞入男人手中。
药炉在暴雨声中嘶鸣。时间在焦灼的等待里被无限拉长。阿炳缩在角落,如坐针毡,仿佛那戥子冰冷的寒光已刺穿了他的脊背。不知煎熬了多久,门外骤然响起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长嚎,如同绝望的野兽被利刃刺穿心脏!紧接着,是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混杂着婴儿微弱的、猫儿似的啼哭,在滂沱雨声中格外刺耳惊心。
阿炳浑身剧震,猛地冲出门外。只见那男人瘫坐在泥泞的街心,怀中抱着面色青灰、已然气绝的妻子,身旁一个湿漉漉的襁褓里,传出婴儿细弱的哀鸣。男人仰天悲嚎,雨水和泪水在他脸上纵横奔流。那绝望的哭嚎,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阿炳的心上!他眼前一黑,踉跄后退,死死扶住门框才未栽倒——那少去的半钱参片,此刻化作了千斤巨石,轰然压在他的魂魄之上!
陈守拙不知何时已立在阿炳身后。他并未看那雨中惨剧,一双深潭般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学徒惨白如纸的脸。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无声地压在阿炳头顶。良久,老掌柜才缓缓转身,脚步沉重地踱回那杆乌木戥子旁。
昏黄的灯光下,陈守拙伸出枯枝般的手,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将一枚最小的砝码——那代表“分厘”的、几乎微不足道的铜星,轻轻置于冰冷的秤盘之上。乌木秤杆在他枯瘦的手指下,发出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咔哒”一声,终于稳稳停住,秤杆两端,纹丝不动地悬停在绝对的平衡之中。
阿炳僵硬地挪回柜台,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不敢抬头,只听见叔父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沉沉响起,每个字都像秤砣砸在心上:
“药秤上无君子小人,只有生死。积善如山,那是本分;贪利毫厘,便是深渊。” 陈守拙的目光扫过阿炳剧烈颤抖的肩膀,最终落回那杆寒光凛凛的戥子上,“这秤星如命,分毫之间,隔着的便是人间与幽冥。”
阿炳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重重磕下。悔恨的呜咽被死死堵在喉咙里,肩膀剧烈地抽搐着。他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那杆乌木戥子在昏灯下泛着幽冷的微光,秤盘上那枚小小的铜星,如同索命的符咒,刺得他灵魂生疼。
德馨堂外,暴雨依旧倾盆。浑浊的积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漫过门槛,悄然涌入昏暗的铺内。那漂浮在水面上、沾满泥污的婴儿襁褓一角,如同一个无声的、巨大的诘问,在浑浊的水波里载沉载浮,映照着少年学徒崩溃的魂灵,也映照着老掌柜眼中那沉痛如铁的、不可磨灭的寒芒。
世间的深渊,有时并非万丈悬崖,而恰恰是心头那一道细微如发的裂隙。善行堆叠如丘山,未必能铸就君子的金身;而贪念只需如毫末尘埃般轻轻一落,便足以将灵魂彻底拖入永劫不复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