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老茶馆里,悬着一块被茶水烟气熏得发乌的木匾,上书“浮生半日”。匾下坐着的多是些须发斑白的老茶客,茶碗里沉浮的梗叶,倒映着他们脸上被岁月犁出的沟壑。
那日午后,茶楼里正沸反盈天地议论着本城新近落成的“济川桥”。一壮汉拍桌,震得杯盏叮当:“论担当,非张济川莫属!当年长毛围城,全城官绅跑得精光,就他一个书生,领着一帮贩夫走卒守了整整七日!”他唾沫横飞,仿佛自己亲历了那场血战,“城头箭如飞蝗,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硬是撑到援军赶来!”
话音未落,邻座一位穿长衫的老先生却悠悠放下茶碗,慢条斯理道:“守城之勇,固然可敬。但老朽以为,济川公最见襟度处,还在顺风满帆之时。”他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当年瘟疫横行,他携家带口避居山寺,将宅院腾出收治病患。后来朝廷论功行赏,他力辞高官,只求了此桥督造之职。他说:‘功名如浮云,一桥渡众生,方是落地生根。’”
老先生呷了口茶,目光穿过氤氲的热气,望向远处:“此等襟怀,顺逆不惊,才是真境界。”
角落处,一位须发如雪、脸上皱纹深如刀刻的老者,始终沉默如一口古井。他面前粗瓷碗里的茶水早已凉透,几根枯瘦的茶梗沉在碗底,像凝固的旧时光。众人争得面红耳赤时,唯他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茶楼喧嚣的墙壁,落在某个遥不可及之处。有人忍不住问起他对济川公辞官的见解,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碗沿,终于沙哑开口: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时,人人皆是圣贤。可真正难熬的,是功成之后那杯冷茶——喝得下,咽得稳,才是真涵养。”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群声喧嚣时,能守住心头那一点清明;万籁俱寂处,能耐得住自家神思的独醒——这才算识见。”
满堂霎时寂然。窗外暮色悄然浸染,最后一点余晖斜斜地投进来,恰好落在他面前那只粗瓷茶碗里。碗底那几根枯槁的茶梗,竟不知何时悄然浮起了一根,在昏黄的光线中微微颤动着,如同一个无声的、微弱的应答。
方才争论得最响的壮汉,此刻望着那根浮起的茶梗,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没再出声。邻座的老先生则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茶锈味的空气,轻轻阖上了眼。角落里老者的目光依旧空茫,可那空茫深处,却似有某种历经劫波后的澄澈沉淀了下来,如古井映月,清冷而辽远。
世事如棋,担当在危局处不过是第一步;顺逆不惊的襟度,喜愠不形的涵养,以及群声鼎沸中那一点孤绝的识见,方是于尘沙扑面处护住心灯不灭的更深功夫。人生逆旅,最难不是在风口浪尖挺直脊梁,而是在无人喝彩的漫长岁月里,守住那根悄然浮起的枯茶梗般寂静的清醒。
忽然,邻桌一个懵懂少年不慎碰翻了茶盏,清亮的碎裂声惊醒了满室静默。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老者缓缓抬手,将自己那碗冷茶推到了少年面前,碗中那根枯茶梗,兀自在微光中浮沉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