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本是清幽事,稍染俗念,便堕尘嚣。城郊山麓新辟的“云隐雅舍”,檐角高翘,竹影婆娑。然而院中老板却穿着粗布麻衣,强作隐逸姿态。他殷勤地穿梭于席间,手机屏光闪烁,时刻关注着社交平台上的点赞与评论。镜头前他掬一捧山泉,却不忘整理衣襟;对着直播镜头背诵着精心打磨的“出世”台词,松涛声沦为背景音效——山居的幽寂,竟成了精心包装的生意。那松涛本是他唯一的听众,如今却成了喧嚣背景的陪衬,山居的清骨被硬生生套入流量与铜臭的模具,徒留一副空壳。
书画赏鉴本是雅事,若贪痴附骨,风雅便成市侩。张伯家中书斋俨然成了小型展馆,四壁悬满精心搜罗的古画。可如今他枯坐案前,灯下反复摩挲的,却是一纸拍卖行的估价单。昔日摩挲古物纹理时指尖的微颤,如今只在计算器冰冷的按键上跳动;曾为画中意境潸然动容的眼眸,此刻只倒映着数字的跳跃。当拍卖槌落下,刺耳的声响如裂帛般划破书斋的宁静,那幅他珍藏半生的古画易主而去。他怔怔望着墙上突兀的空白,那空白仿佛一张巨大的嘴,无声吞噬了昔日所有为美而生的纯粹喜悦——铜臭熏染之下,绿锈斑驳的商彝周鼎,终究也成了账本里的一行冰冷数字。
诗酒本是乐事,稍一屈从人意,欢宴即化牢笼。老友聚会,本是纵情放歌的时刻。李叔本欲吟诵几句疏狂诗,然而席间某位老板却端着琉璃酒盏踱步过来,半醉地拍着他肩膀:“老李啊,即兴来首发财诗助助兴!”李叔喉头一哽,推辞的话语被满堂喧嚣吞没。他只得强堆笑意,提起笔,笔尖悬着媚俗的墨汁,绞尽脑汁挤出几句迎合的浮词。觥筹交错间,无人察觉他眼中星火寂灭,只余灰烬。那晚归家路上,夜风如冷水泼面,他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滞涩与屈辱——诗酒本为浇胸中块垒,一旦屈膝媚俗,便如金樽盛了鸩酒,再好的月色也照不透这杯底的浑浊。
好客本是豁达事,若被俗客所扰,桃源即成泥潭。陈姨素来开朗好客,家中时常高朋满座。可自从某位远亲常驻她家,那妇人便如藤蔓缠绕,将琐碎的抱怨、无休止的攀比、邻里是非的闲言碎语,悉数倾倒在这方曾充满欢笑的天地里。陈姨脸上那朵天然舒展的笑靥日渐枯萎,如同蒙尘的绢花。她望着窗台几盆因疏于照料而萎蔫的茉莉,眼神空洞,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一株,被嘈杂的藤蔓层层缠裹,吸尽了生气——好客之门若不能滤过尘沙,再深的庭院也终将被俗世的芜杂淹没。
雅事如镜,照见人心的本色。所谓坠落,并非失足于悬崖陡壁,而是心念在不知不觉间沾染了尘垢。山居之趣,毁于对虚名的萦恋;书画之雅,溺于对占有的贪痴;诗酒之乐,始于对俗流的屈从;好客之欢,亡于对浊音的退让。
原来守护灵魂的澄澈,比攀登任何高山都更需要定力。风雅并非不食烟火,而是烟火人间里护住心头那一盏不被吹灭的孤灯——它照见物欲而不沉溺,听闻喧嚣却不盲从。心若蒙尘,桃源即成墟市;心若持守,闹市亦存清音。真正的自在,是人在红尘翻滚,心却如莲立水,泥沼浊浪,终究沾染不了它半分无染的本性。守心如玉,温润自持,方能在浮世喧嚣里辟出一方不灭的清凉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