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曾言:“谈山林之乐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厌名利之谈者,未必尽忘名利之情。”这如同一面照妖镜,映照出人性深处言与行的隐秘裂隙。此件真伪,非是言语可以道明,倒是我曾亲历的两幅画面,至今思来,尤能窥见其中几分幽微。
记得有一次,我跟随一个旅行团进入山区。在这个团队里,有一位中年男子特别引人注目。他一路上都在高谈阔论,兴致勃勃地指点着周围的山水,仿佛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陶渊明的诗句“此中有真意”,对那种远离尘嚣、逍遥自在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和颂扬。
这位男子的穿着十分讲究,一身昂贵的行头,崭新的登山装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起来非常专业。他的手上还捧着一本精致的《道德经》,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文化素养和高雅品味。
然而,当傍晚来临,暮色四合,山风骤起的时候,这位男子的态度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立刻显得焦躁不安起来,不停地抱怨着寒意难耐,担心自己会被冻坏。同时,他还担心弄脏了他那簇新的登山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荒僻山野,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啊。”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这位男子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寻找下山的路,匆匆离开了这片他曾经赞不绝口的山林。他口中所说的那高洁的山林之乐,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连一丝清寒的考验都无法承受。
此时,另一个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那是山脚小村的一位守林老人。他沉默如磐石,极少言语,偶尔开口也不过是几句关于节气农时的朴素言语。人们甚至很少听他说起“喜欢山林”这样的话。然而,当夕阳西沉,霞光浸染林梢,我总能看见他坐在屋前石阶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影,眼神温柔如抚过山脊的晚风。他说不出“鸢飞戾天”的玄妙词句,却记得哪棵树何时发芽,哪片林最适宜菌子生长。他言语稀薄如山中晨雾,那静默的凝望里,却盛满了对山林血脉般深沉的爱恋。
那高谈阔论者,其心早已被尘世的浮光掠影所填满,纵使身在山中,灵魂却从未真正栖息于此;而守林老者那无声的守望,才真正是心魂与山林融为一体的明证。原来,喧嚣的言辞有时不过是遮掩内心浮躁的帷幕,而深沉的静默,反而可能蕴藏着最本真的深情。
至于名利之情,何尝不是如此?我曾亲见一位富商在雅集之上慷慨陈词,痛斥铜臭熏天,口口声声向往清贫自守。然而宴席方散,便已开始私下打探哪项慈善捐赠能带来更丰厚的抵税额度。那些掷地有声的“淡泊”之语,不过是精致妆容上涂抹的一层脂粉而已。
由此方知,山林之趣,并非用响亮辞藻堆砌的空中楼阁;名利之情的真伪,亦非口中宣言可以证明。真正的清趣与淡泊,早已沉潜于无言的行止,溶入了骨血深处,如清风拂过山林,不喧哗,自有声。山风只吻向真正向它敞开怀抱的人,而灵魂的寂静深处,也唯有抛却浮言伪饰后,才能听见那份清澈如溪流的回响。
我们追寻的至高境界,并非在舌灿莲花的高台之上,而在那步履无声、心境澄澈的行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