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宿酒未醒,盘绕在小城之上,街巷里咳嗽声、算盘声、马蹄声搅作一团浊气,浸染得行人面上皆浮起一层昏沉的醉色。我踟蹰于这混沌的市声里,心头所念,却是那传说中能解千日之醉的“清凉散”。
街角处,“醒醐馆”三个字倒清朗。馆内药香清冽,掌柜一身青衫,正低眉碾药,素手纤纤,动作轻缓如风抚花枝。
“先生,”我上前道,“世人都醉着,可有方子解酲?”
掌柜坐在柜台后面,头也不抬,只是熟练地将冰片投入钵中。他一边轻轻搅拌着,一边喃喃说道:“这冰片啊,有醒神的功效,再加上这莲心,正好可以去去燥气。唉,人心就像被欲望的美酒灌醉了一样,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积成这样的啊。”
话音未落,只听得“砰”的一声,店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满脸油光、面色通红的商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的腰间挂着一个算盘,那算盘珠子上竟然还沾着些许胭脂的印记。
商人一进门,便气喘吁吁地喊道:“快,快!你们这里有没有能让人立刻提神的猛药啊?我昨晚喝了太多酒,现在这账目就像一团乱麻一样,完全理不清楚啊!”
掌柜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从一旁的药柜里拈起几枚莲子心,递给商人,说道:“你这是喝得太醉了,猛药虽然能让人迅速清醒,但对身体的伤害可不小啊。这莲子心有清心的作用,你拿回去慢慢煎服,效果会更好一些。”
商人显然有些不耐烦,他胡乱地接过掌柜递来的莲子心,转身就像一阵风似的又冲了出去。随着他离去的身影,那算盘珠子相互碰撞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醉汉在胡言乱语一般,渐渐地消失在了门外喧闹的街市之中。
接着,一位脸色苍白如纸的书生挪步进来,袖口都染着墨痕,眼神却飘忽似在云端:“掌柜,可有药醒我魂魄?功名如梦,三年落第,自觉魂灵如醉,竟不知身寄何处了……”掌柜凝视他片刻,取出一小包冰片:“此物醒脑,然药力只在躯壳,魂灵之醒,终究要靠自己拨开云雾,方见青天。”书生默然捧药离去,背影单薄,似一片飘摇欲坠的枯叶。
此时,门外马蹄声骤如急鼓,一位华服少年勒马时玉冠斜坠,翻身下马嚷道:“拿最好的醒酒汤来!昨夜楼头红烛,今朝马背如舟!”掌柜微微摇头,递过一碗清茶:“公子,请暂饮此杯,此茶能洗肠胃浊腻。醉于声色车马,纵然千杯醒酒汤,又岂能除得尽心中之腻?”
日影西斜,药香如丝如缕弥漫在暮色里。掌柜终于抬头,望向门外街市上依然奔忙的众生,幽幽自语:“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世人竟皆在杯中沉浮,天下竟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
我沉默良久,俯身低问:“掌柜,那味清凉散,究竟在何处呢?”
他微微一笑,素手轻抬,指向檐角外初升的明月。恰在此时,一缕清风穿堂而过,檐下铁马叮咚相击,如寒泉漱石,清响直透昏蒙的尘心。
原来清凉散无需向药臼中寻——那清辉与天风,便是天地赠予人间最慷慨的解酲方。世人只需抬首仰望,苍穹深处那轮万古不醉的明月,便永远高悬在醉眼之上;清辉如无声的醒酒汤,正待垂首汲饮。它从未在喧嚣中遗失,只悄然藏于每一寸终于澄澈下来的心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