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时节,满城墨雨淋漓。书生们最恨纸笺吸饱了潮气,墨迹浮肿如流泪的脸;却偏爱聚在临河茶肆,高谈句法平仄,仿佛舌上能绽出莲花。唯茶肆角落的木匠女儿阿箬是个异类,她天生喑哑,终日守着父亲遗留的旧石砚。砚台粗笨如顽石,凹处积着洗不净的陈墨,像结了一小片干涸的夜。茶客们笑她:“哑女抱哑砚,倒似枯井配了石盖子!”
阿箬只垂首不语,指尖抚过砚台冰凉的边缘,竟觉那粗粝里暗藏山川的脉络。
这日骤雨初歇,她携砚独往城西镜湖。湖水新涨,将曲岸的柳影揉碎又抻平。她蹲身掬水洗砚,陈墨在水中丝丝化开,如乌贼吐雾,渐渐浸染半湖青碧。恍惚间,但见墨色游走成峰峦逶迤,水波推荡处,俨然现出灞陵古桥的轮廓!阿箬心头一颤,手指无意识地在濡湿的岸边沙地上轻划——沙痕深浅,竟如笔锋提按。待回神,沙上已有疏枝斜逸,分明是远山的筋骨。
忽有清风掠过湖面,推起细密褶皱。水中墨山随之摇曳浮动,仿佛要挣脱水的束缚腾空而起。阿箬下意识地摊开手掌,欲接住这飘渺山魂——一滴宿雨恰从高枝坠落,“嗒”一声轻响,正敲在砚心凹处。墨色的残水微漾,倒映出她惊愕的眉眼,以及眉眼后整片动荡的青空流云。
她猛然抬头,见雨后初阳破云而出,光柱如金杵撞向湖面!霎时间,水中墨山、岸上沙痕、天际云影,皆被这金光贯穿熔铸,天地间轰然奏响无声的宏大诗篇。阿箬胸中似有万壑松风激荡,喉间却依旧静默——原来真正的诗思,早在她独对山川时,便已注满灵台。
自那日后,阿箬常于黄昏独往湖岸。某夜恰逢满月,她见水中玉轮被柳枝分割成碎银,忽有所感,以指蘸湖水在青石上勾画。水痕难留,然月光偏眷恋那湿迹,银辉顺着指痕流淌,竟凝成一首清冷小诗。待晨光初露,青石上唯余水汽,诗魂却已印入她心版。
城里办诗会那日,茶肆格外喧腾。众书生为争魁首,面红耳赤如同斗鸡。有人瞥见角落的阿箬,戏谑道:“哑女也来听诗?莫非你的石砚会吟唱?”哄笑声里,阿箬默默取出粗砚置于案上,又解下腰间小陶瓶,将瓶中镜湖水缓注砚中。
众人伸颈望去——水中浮着半片柳叶,叶脉间竟有微光游走如金丝!细辨之下,那金光原是夕照透过窗棂,正吻在荡漾的水面。波纹推着光影在砚池中聚散舒卷,时而似孤鹤横天,时而如老僧入定。满室渐渐静寂,只闻水波轻舔砚壁的微响。方才争胜的华章丽句,在此水影天光面前,忽然失了斤两。
阿箬忽以指击砚。水花惊跳间,柳叶如小舟翻覆,沉入墨色深处。众目睽睽下,她捧起石砚走向门外,将满砚水泼向阶前青石地。水光漫漶处,夕照、流云、飞鸟的残影在石上交融流淌,瞬息万变。她回身一指那片流动的光斑,又指指自己心口,双眸澄澈如秋水初洗。
满座书生怔立如木偶。魁首手中的玉柄折扇“啪嗒”落地,扇面题写的“气吞山河”四字,正浸在污水里缓缓晕开。
阿箬的粗砚仍置茶案一角。某夜暴雨如倾,瓦漏如注,雨水直泻砚中。翌晨伙计收拾,见陈墨早被涤净,凹处积雨如银镜,竟完整地盛着窗外一角晴空,流云游走清晰可辨。砚旁青石地上,昨夜泼洒的水渍未干,水影中摇曳的已不是诗会那日的残照,而是新曦点染的万里河山。
原来真正的诗思,何须在灞陵桥上苦吟?当哑女指间触到清凉的湖水,胸中林岫便已浩然生发;真正的野兴,亦不必刻意追寻镜湖曲岸,只要心灵向造化敞开,独往之地,山川自会捧出全部魂魄与之映照酬唱。
那方石砚从此留在茶肆。阴雨时,凹处蓄满天的泪;晴好时,又盛着云的影。偶有失意文人独坐对砚,恍惚间便见水中浮出青峰数点,耳畔似有万壑松风——原来天地亘古的诗行,早写在每一滴水中,只待有人以澄明之心相照,便自然映现,朗朗如月悬中天。